重庆日报 李元胜
白弄蝶。
溲疏。
雀儿舌头。
人字果的果实。
棱萼过路黄。
一
只有在幽深峡谷里,阳光看上去才像明亮的指针。
我走进重庆金佛山神龙峡的大门时,已接近下午4点,阳光的指针最后停留在我头顶的树梢。它把峡谷分成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身披镀金,继续耀眼;另一个世界则沉郁、模糊,有一种被遗弃的味道。如果把阳光下部边缘看成海平面,也可以说整个峡谷正在逐渐下沉的过程中,向着深不可测的海底。
我曾站在南山之巅,观察阳光从重庆半岛之城的抽离过程——犹如万千金线从逐渐阴暗的两江中抽出,很壮观,那个时间是下午7点。对于所有山谷来说,阳光就更奢侈,7点的山谷已经没入无边的昏暗。
工作人员说安排电瓶车直接送我到登山环线,就可以节省路上的几公里,那意味着,我还来得及追上阳光,在耀眼光辉中走完环线。
曾经,我是绝对会这样选择的,追上阳光,才有拍到好照片的可能,才有拍到蝴蝶的可能。蝴蝶是阳光的信徒,因为它们需要足够的热量才能扇动翅膀,当阳光从身边抽离,它们就会找个安全地方,竖起翅膀,等待下一个黎明。
我没有犹豫,直接谢绝了。我从来没有在4月来过神龙峡,而植物有自己的生物钟,会选择不同的月份开花、结果,全程8公里徒步,才更有可能填补上观察时间上的空白。
金佛山在这里被冲刷出一个裂缝,成就了这里的峡谷溪流风光。景区内的路几乎是贴着谷底往前延伸,路边就有好几处岩壁值得观察。在别的季节,这个功课做过多次,我轻车熟路,完全不用东张西望。
毫无意外地,我看到了卵叶银莲花和七星莲。前者其实花期过了,只有阳光难以插进去的角落里,花会开得晚些,还有些稀落的花朵。七星莲是繁殖能力较强的堇菜属物种,连我家里花盆也有。同样是七星莲,委屈地开在石斛花盆的角落里,和连成片如仙如妖开在岩壁上,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
在选中的第三处石壁上,我待了好一阵。那是被溲疏花覆盖的世界,就像在积雪的缝隙里寻找隐藏起来的精灵,我耐心地慢慢用目光搜索着,很快,就看到了有意思的植物:已经结果的人字果,就像一个倒着的人字,名字实在是太形象了;一朵即将开放的黄花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踮起脚尖,努力凑近看了又看,越看越狐疑——这花有点像过路黄,但从未见过过路黄有如此小而坚硬的革质叶子,整个区域,只找到这一朵。
我彻底兴奋起来,扩大搜索范围,良久,一无所获。在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眼睛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小片黄金碎片,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是雀儿舌头开花了。这种植物的叶,是天然的杀虫药,据说花期长,我却从来没见过。
这次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花非常小,缩在萼片组成的盘子里,这盘子的直径也只有几毫米,再由细若发丝的花梗举到空中,如果不是把头钻到灌木中寻找那奇怪的过路黄,我哪里会看到。
二
前面左边,有条上山的步道,去年秋天我在那里拍到过孔子翠蛱蝶,它的翅膀有着黄铜色的光芒,但看不出来和名字的关联。如果不上山,沿着车道前行,其实也不错,我曾在路边蹲守很久拍到迷蛱蝶。我选择了上山这条路,想着植被要好些,能看到更多野花。
有几位游客,迎面向我走来,逆光中,我看到似有一透明小风筝,在他们的身影中晃动,最后摇摇晃晃落在他们脚下。
“请站住!”慌忙间,我顾不得礼貌,喊了一声。
本来聊着天的他们,吓了一跳,整齐地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位下意识地抬头往悬崖上望,可能以为有落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尴尬地一边道歉,一边蹲下去仔细看那透明的小风筝是什么。
是一只刚羽化的山蟌,可能被风从羽化处吹落,翅膀还没晾干,无飞行能力,只能随风飘落。
我把翅膀完好的它,轻轻放在避风的岩壁上,明天,它就可以自由飞翔了。
“好像是一只大蚊子,怪吓人的,幸好没踩到……”离去的游客小声嘀咕着。
我继续前行,接近下午5点,阳光的指针,已移到峡谷的上方,我在一开阔处停下,仰着头看上空一只飞着的蝶,似有降落之意,但风又把它托得更高。它倒不着急,换个方向,又试着往下。看上去像斑蝶,也可能是绢蛱蝶。金佛山区域,记录有两种绢蛱蝶,但多年来我只拍到其中一种。这一只会不会是另一种?
身边还有两只蝶,我已看清种类,一只大红蛱蝶,一只绿弄蝶,在黄昏中都很忙碌地乱窜,没法接近。
不得不惊叹空中那只蝶的耐力和耐心,在逆风中竟然起伏不定地飞了五六分钟,最终如愿降落了,只是没落在我这边,而是消失在小溪对岸的树丛里。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类似的一个黄昏,我在这里也是仰着头,等着几只蝶从上面下来,那一次很幸运,拍到了白弄蝶、珀翠蛱蝶。
我起身,快步向环山步道冲去,最后的夕阳还在那一带逗留。
大踏步穿过空无一人的摊区和广场,曾经,人群背后的空地,都是我蹲守蝴蝶的地方,两个峡谷在广场会合,相当于两条蝴蝶飞行线路在这里交叉,来来去去的蝴蝶,都会在这里稍作逗留,我在这一带拍到的蝴蝶有30多种,其中的圆翅黛眼蝶,是我唯一的野外拍摄记录。但此刻的广场,已被暮色覆盖,我的脚步声没有惊起任何东西。
三
其实,环道的幽深处,光线甚至比广场更暗,阳光的指针已拨至山巅。我身边的空气已经不透明,仿佛是某种液体或者胶质之物,带着点薄荷的清凉味。我放慢了脚步,生怕错过了只在这个季节开放的美丽事物。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在岩石上,看见了牛耳朵和革叶粗筒苣苔,都密度惊人,前者已经看得到花苞,它们即将在两三周后盛开,成为五月石壁上的颜值担当,后者将继续保持低调,在秋季的艳阳里才交出筒形的紫色花朵。看见了醉魂藤属的种类,它们要8月才开花。
现在不是它们的时间,也不是花期已过的银莲花、岩白翠的时间。
接下来,我在一块路边巨石上,意外发现了密集的岩白翠的群落。为什么说意外?是因为这是一块我非常熟悉的石头,它的上空总有滴水,烈日下会吸引蝴蝶和别的小动物。
我曾在这块石头上,看到一条过来吃水的翠青蛇。它感觉到我的靠近,并不惊慌,继续安静吃水,然后缓慢离去消失在树丛之中,动作优雅、连贯,仿佛遵循着一条看不见的丝滑曲线。但数年里的多次观察,我从未在岩石上看到过岩白翠。
我想了想,大概找到了原因。植物的传播路径之一,就是水流,所以常常在流石滩、溪流旁能发现更多的有趣植物。我在金佛山北坡,拍到罕见的金佛山兰,也是在溪沟里。雨季,这里承接了这片山坡雨水的冲刷,也接收了雨水带来的礼物。其中的岩白翠,终于因为适合岩石生长,占领了这块巨石。
通泉草可能是最不起眼的杂草家族,但通泉草属却有两个相当耐看的种类,犹如出身贫寒却风华绝代的佳人:岩白翠和美丽通泉草。金佛山幸运地同时拥有这两个种类,美丽通泉草我仅在西坡发现,而岩白翠却各处多次偶遇,表现出更强的适应能力。
下午5点30分左右,我到达环山坡道的最高处附近,只觉眼前一亮,岩石缝里开放的一团黄花,像永不移动的阳光,照亮了这个区域。正是让我之前困惑的那种过路黄,这才是它们真正的领地,我看到好几簇,都开得正好,不容怀疑,现在的4月下旬,正是属于它们的时间。
这种陌生的过路黄,当晚我发上网后,引起各路植物专家的围观和分析,次日有两位同好,确认它就是2020年在重庆万州区发现的植物新种棱萼过路黄,我的这次徒步,增加了它一个分布,也给金佛山植物名录上增加了一个物种。
但在那个时刻,我没来得及推敲它的种类,因为阳光的指针正悬挂在头顶,我处在明与暗、昼与夜奇妙的分界线上。
找了块石头坐下,一边喝水,一边回望整个神龙峡,它像包含着无数传奇的深色锦带,从我脚下一直铺向天边。十多年来,我在这个峡谷里看到过的神奇物种,都似乎出现在了眼前。
峡谷不像别的地方,可以把阳光反射到天上,似乎因为稀缺,会更贪婪地吸收着所有扫过它躯体的光线。或者说,光线经过这里,并没有移走,它们被挽留下来,有的获得了植物的身体,有的获得了蝴蝶的身体……
眼前,这一簇簇过路黄,也是由曾经扫过峡谷的光线构成的。其实这才是真理,包含我在内的大地上的所有生命,都来自于光线,都由太阳的光芒编织和塑造,当然,这个过程是无比复杂和神秘的。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哪一缕光线,一旦它们在全新的生命中重新醒来后,都和组成生命的其他要素一起,共同拥有了生存和繁殖的本能,再也不想离去。
我起身,重新在过路黄的花朵中,辨认那些轻盈而美妙的光线。
本组图片由李元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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