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唱吧
玩了三十多年乐队的陈傲,见识过各种演出事故,有些干脆令一切戛然而止。于是他练就一样本领,你点什么他唱什么,你不爱听他立即把嘴闭上。这种悟性,一般主唱没有。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不敢站上台的这一天。
那几乎算不上正式的演出场地。陈傲身上挂着一把巨大的琥珀色Gibson R9,可脚下那个只有一张桌子大小的舞台,除了能容下鼓手,其他人都要站到地上演奏,挪个身还要打架。现场的监听音箱也不够用,贝斯要看着鼓手数拍子才能跟上节奏。红绿两色的聚光灯,更是营造出交通信号般的拙劣氛围。至于底下的观众,少得足够让你记住每一张脸。即便是这样,陈傲仍然跳下台,站到键盘手身后,加上他身形矮小,这乐队一度像是没有主唱。副歌时他半拉身子甚至躲进了侧门,仿佛随时想逃之夭夭。
陈傲上一次登台还是六年前,那场具有官方性质的文艺会演,在几十米见方的水泥高台上,还是“反醒”乐队主唱的他,穿着铆钉皮裤,对着青白色的天空仰头长吟,像是设坛作法的巫师,忸怩作态中带有些微悲壮之感。当时他和每个乐队成员的距离都很远,而且各扭各的谁也顾不上谁,因为那天实在太冷。陈傲站在舞台前端,忽然做撞墙式鞠躬,一口一个“我错了”,那是他积累多年的演出习惯。而他父亲正满意地用DV(数码摄像机)机对着台上拍摄,老人同样习惯为儿子录制演出画面,那一天也是陈傲乐队生涯的巅峰。可是就在演出尾声,老人突发脑溢血,看着屏幕中的儿子,撒手人寰。由于舞台下面有几万名观众,山呼海啸般拥成一片,忙于道歉的陈傲全然不知父亲是如何倒下去的。但冥冥之中他跪到了水泥台上,直到整首歌演唱完,也没有站起来。
如今在这家名为“勇”的酒吧里,他被临时叫来替人唱歌。一上台他却感到两腿像放坨了的面条,又软又沉,那把Gibson吉他被顶在肚皮前如同胖娃娃怀里的金元宝。观众们看笑了,这是摇滚乐,可陈傲每唱一句他们就要笑一阵。他顾不上这些,因为他还要去找DV机在哪儿,今天在台下录像的人换成了儿子吉米。尽管父子俩早已在家反复训练过,可那小子的镜头却压根没对准他。吉他弹到尾声的扫弦节奏型,陈傲双手在头顶上方击掌、前后扭胯,像被薅住头发似的往键盘手身边凑,同时对着儿子喊:“嗯哼嗯哼嗯哼!拍这里吉米!嗯哼嗯哼!大家跟我一起来!吉米我在这里!”
台下的观众立刻不笑了,他们面面相觑。陈傲意识到出了问题,他连忙转身,两手在头顶改成叫停的手势,乐手们拖拖拉拉地停下了乐器,看到陈傲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我错了,对不起,”陈傲说,“我们重演。”
可他身后再度响起的却是爵士乐,陌生乐手们无趣地交换眼色,或者让开这家伙。鼓手在后面随意地加花,律动也从未合到一起过,陈傲就这样一直被拖着哼完了他们即兴弄出的旋律。
工人卷线收家伙的间隙,陈傲的经纪人大壮迎了上去,这人是个戴白框眼镜的黑胖子,下巴颏留着一撮鞋刷子似的胡须,头戴紫色小礼帽,穿灰色棉麻西服,两条肥腿堵住陈傲去路,令他一时没下来台。
“傲哥绝了!”大壮抬头,竖起大拇哥,后脖颈叠出一嘟噜肉褶子,“那几声我在底下全听傻了,你的唱功又进步了!”
陈傲看了看大壮,轻轻点头,没说话。他的眼珠总向外凸,眼底分泌出暗黄色液体,右眼还略微向侧面分,所以沉默时整个人似乎格外哀伤。他知道所有人都看出了问题,自己从没出过这么大洋相。他拉开紧裹在身上的赛车服拉链,重重吐出一口气。由于身材走形,不仅他的脸和胸脯肿得跟气垫一样,肚子也坠在腰间。刺眼的红绿灯照射下,红薯色半长发更显凌乱稀疏,这令他看着像一只头重脚轻的刺球。
“明天再演一场吧,就唱你那首《勇者無惧》,”大壮两眼紧贴礼帽的帽檐盯着他,“你得多混圈子,哪个场缺歌手人家才能想起你,这不丢人。这间酒吧的阁楼上,我永远给你留一个VIP(贵宾)位置。”
大壮身后,陈傲看到吉米举着DV机还在录像,镜头终于对准了自己。他立刻咧开嘴角、眯起眼睛,脸上布满皱纹,却格外灿烂。至于经纪人的话,像是没听见一样。
《勇者无惧》是“反醒”乐队第一任主唱侯俊写的大金曲,他用这首歌把乐队带向辉煌后宣告离队。陈傲替他把这首歌唱了十年,他就是因为受不了每次登台、返场和加演都要唱这首歌,才决定离开“反醒”。可他没法拒绝大壮,因为他正借住在对方的排练室里,他要把演出费补贴给大壮,否则人家也犯不上给他安排这次演出。这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
那是个重要的排练室,陈傲平时除了写歌、编曲,还要在里面进行吉他教学。凭借“‘反醒’前主唱”的名声,加上在“滚圈”的地位,吉他班一度相当火爆。不过目前他只有一名学员——吉米。
由于这个假期前妻郭菲得在张家口的养殖基地忙上一阵,父子俩只好住到了一起。吉米二十三岁了,看上去仍然稚气未脱,嗓音也很尖细,因为他始终不会用喉咙和丹田正确地发音。他是属于“谱系”里的人,一个“孤独症谱系”里的人。这确实影响到了陈傲的吉他教学,排练室本就狭小闭塞,只能铺下一张大床垫子,周围还要堆放电脑、合成器和吉他,学员一进屋就得脱鞋上床,随时还要被吉米的哭泣和歌声打断。由于脖子细长,这小子比陈傲高出一头,粉白色长脸上有双雌鹿般的黑亮眼睛,眼神时而阴郁时而飘忽;他紧贴脑袋的斜耳上还有许多橘色绒毛,一直连到修长的手指;鬈曲的头发被修剪得很像锅盖,或者狗啃过的烂叶子,露出凹凸不平的脑门。他的确有点像一头鹿,灵敏且迟钝的鹿,没有犄角的鹿。这会让女学员们无所适从,很快大家就纷纷退课了。
当初谁也说不清吉米到底什么毛病,“颅脑损伤”“感统失调”“雷特”还是“唐氏综合征”,或者兼而有之。在那道漫长的光谱里,中间深重且笔直的颜色才是典型孤独症,可陈傲的儿子在那范围之外的某个浅色边缘区域和其他病症混合,成了不正常中的不正常。陈傲只记得那年冬天,吉米被确诊时大夫告诉他,你儿子得了“精神上的癌症”。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清清楚楚地在梦里看到吉米管他叫“爸爸”,他高兴得醒过来。后来他在两广路的过街天桥上站了四个小时,他想从上面跳下去,后来是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才没跳。吉米一字一顿地问他在哪儿,吃不吃饭。
这次陈傲让儿子录像,是因为他需要拿着今天的视频,向音乐班的学员证明,他还能上台演出。回去后,陈傲鞋还没换就打开DV机回放,他担心儿子把他道歉的画面也录进去了。可是看了半天,里面连他人影都没有。吉米倒是麻利地打开屋里所有电源和灯,抢座似的一屁股坐到合成器前,手指轻轻在键盘上跳跃——这是陈傲答应给他的奖励。陈傲继续往前倒,看到的却是存储卡上父亲临终前拍摄的自己作为“反醒”主唱在台上唱歌的画面,他慢慢蹲到地上。
“吉米拍得真棒。不过我在哪儿呢?”陈傲问,“我不是教过你,要拍到我的脸吗,屁大点地方你都找不到我?”
“吉米删掉了,吉米不拍陈傲鞠躬道歉。吉米等陈傲重来,但是陈傲没有继续唱那首歌。”吉米说。
陈傲看见儿子眉眼舒展地仰起头,双手先弹出几个五度音。那是他的歌里的和声走向,吉米只听一遍便准确地记下了,就像光看一眼照片就知道房子的内部构造。他扭动着长脖子,支棱着耳朵斜过来,仿佛在等陈傲唱歌,等他一起玩音乐。
“陈傲在这里断掉的,”吉米说,“主唱的声音进来。”
“吉米真棒,吉米什么都知道。”
陈傲把DV机扔到床垫上,重重地在儿子头顶上亲了一口。他知道不管怎么给课程减价,也不会有谁来找他学琴了,他教的人只能是吉米。其实这二十年来,夫妻俩没有一天不在训练吉米。他自制搅舌板,一点点教儿子吐字发音、分清你我。她则在儿子情绪崩溃时耐心安抚、疏导。他们用尽各种方法,想把吉米练得和正常人一样,至少和他们自己一样。可所有进步随着陈傲父亲的倒下变得无力,爷爷生前是最疼爱吉米的人,如果没有他的照顾,这小子可能无法活到现在,然而老人遗体火化当天,除了跟在父母身边,他没有任何动情的表示。
只有在弹琴时,吉米会进入陈傲都不曾有过的忘我状态。如同现在这样,他的弹奏不必去看键盘,摇头晃脑中还对着电容麦克风唱了起来。其实吉米尖细的嗓子唱出的音调很怪,总令陈傲心烦意乱,可是他越唱越投入,以至于两眼眯细、面部肌肉扭曲且沉醉,很快还出汗了。吉米无法理解,老人的离开令陈傲打心底里厌恨音乐,他每天都在厌恨音乐,并且吉米永不会道歉。
“吉米跳绳了没有?”郭菲发来信息。为了克服感觉统合失调带来的情绪认知障碍,儿子每天都要做跳绳训练。郭菲还给他制定了严格的食谱和食材标准,这些陈傲必须执行到位。
“吉米真棒,但是别唱了,”他用脚踢开地上乱作一团的彩色电线,捡起一根灰色跳绳,“我他妈叫你别唱了!”
陈傲打断了吉米唱歌。与其说他受不了儿子的歌声,倒不如说是更受不了儿子那张不正常的快乐面容,相比之下,他更希望儿子练跳绳。
陈傲拔掉了键盘电源,把跳绳放到吉米弹琴的双手上。
“每组一百个,跳够十组,”他架着吉米一只胳膊,扶吉米起身,“吉米真棒,自己出去跳,跳完了吃饭。”
“每组一百个,跳够十组,跳完了吃饭。妈妈总是陪吉米一起玩双人跳绳。”吉米离开时手指对着空气快速弹奏,两眼仍然看向合成器,像是一只失落的熊猫。没什么比打断吉米唱歌更令他痛苦,但是他会遵从陈傲的指令,他自幼就习惯接受一切具体的、强化的指令,接着得到奖励。这也像一只熊猫。
曾无数次,陈傲幻想自己的儿子应该是个足球运动员,是个拳击手,他们更应该一起去树林里打野猪,或者坐在一只船上激流勇进。
猩红色夕阳下,陈傲面向窗外擦琴,这样他抬头就能看到吉米那笨拙的身体,看他弯腰干呕,看他给自己重新计数。陈傲眨动著凸起的斜眼,轻轻地抚摸琴颈,从那里会传来冰凉又温柔的触感。他想起视频里弹键盘的是个来客串演出的女孩,随即又捡起DV机回放,这才发现吉米其实全程对着女孩在拍。尤其是她那一双光亮的跷起指尖的手,潇洒地在合成器上按来按去。吉米刚才模仿的是她弹出的和弦。
“运动中注意吉米眼睛在看哪里,注意他甩绳是否流畅。”郭菲又发来信息。
“吉米是不是应该有女朋友了?”他回给她。
“火腿要热过再吃,胃疼他是说不出来的。他只喝韩国进口的鲜奶,喝国产奶拉肚子。”郭菲回,“我已经快递过去了。”
把喜欢的姑娘拍下来,再去模仿她,吉米又给陈傲上了一课。这帮“谱系”里的家伙总保持着一种近似傲慢的专注度,令他心悦诚服。陈傲走到街上,买了一包好烟,尽管他早就戒掉了,但还是想买一包烟,随便跟谁借个火,聊上两句。要不是郭菲那该死的营养配餐,他还可以带儿子下馆子庆贺。他为他的女人买过一栋别墅,他们一起用鹅卵石在屋前的草坪上,铺出郭菲名字中“菲”的首字母F,他们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那条鹅卵石路很像一把手枪。但那都是郭菲的主意,她还说那把手枪象征着他们两个人。他可想不出这背后的关联在哪里,他只是执行命令。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粗鄙反叛、放浪不羁的摇滚青年相比,诸多经历和擦身而过的见闻,加之生性鲁钝,令他善于躲避生活中的悲伤和残忍。
陈傲要找到那个女孩,兴许她能让吉米的病就此“摘帽”。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又重看了两遍视频。尽管女孩没有露脸,但是他可以联系大壮,毕竟对方正盼着他复出,如果他提出要找她做伴奏乐手,一定不是问题。对方在电话里停顿几秒钟,告诉陈傲,那女孩自己也有一支乐队,明天会在“勇”酒吧演出。他说陈傲可以过来看看,“你们是否真的合适”。
父子俩再次赴约时,绵绵雨水凌空飞降,陈傲把紫色赛车服给吉米换上,还为女孩准备了一张“反醒”乐队早期的港版唱片作为礼物。可是赛车服的面料对吉米来说太硬了,号码也小,穿起来像被绑住一样,他对雨水打在身上也感到不安。一路上陈傲却在比画着见到女孩后该拿出的气势,他让吉米看自己眼色行事。“妈妈告诉吉米,不要跟陈傲学坏,而且陈傲眼睛是歪的,看他没用……‘勇’酒吧是陈傲加入‘反醒’时开第一场新闻发布会的地方,为了证明自己能够胜任主唱,他对着众多镜头和话筒当场飙起高音……”不过他还是被他爸威逼利诱地拉进了酒吧。
陈傲注意到了穿黑色露脐背心的高个女孩那一张尖俏的狐狸脸上烫着一头波浪卷,涂着暗蓝色眼影,正在他站过的台子上——因为抽签抽到开场表演,她要带领乐队提前试音。大壮喊陈傲过来,女孩瞥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一双寡淡的长眼睛。
她用合成器弹出颇有些梦幻色彩的氛围音乐,陈傲听到“勇者无惧”四个字,从她嘴里气若游丝般唱出来,同时她对着台下露出一闪而过的笑容。
“她把你这歌的和弦组给改了。”大壮说,“不知道是不是即兴。”
“那不是我的歌。”陈傲说。
女孩确实很帅,全然漠视听众的架势也能镇住台,颀长的身形借着旋律像鱼一般迷人晃动。然而陈傲听到那首已不属于他的大金曲,没有再被唱出来,而是用低沉单调的吉他和扭曲的声波分解、重构,仿佛屋外的雨声,以至于他已经听不出这是《勇者无惧》。尽管陈傲厌恶这首歌,可伴着湿透的红发上,雨水接连滴落进衣服里,他的心却在一阵阵发凉发闷。
“Nord Stage 3,红色,智能振荡器,六种混响类型,瑞典原产,市场价四万元。”吉米躲在一根正对着舞台的很碍事的圆柱后面,左手指跟着音乐迅速移动,在弹脑子里的键盘,“雅马哈蒙太奇合成器,白色,有多种人声效果和声码器功能,内置一千六百五十二种音色和五十八种鼓组,产地日本,市场价三万六千元”。
“好听吗?”陈傲问他。
“好聽吗?不好听。”吉米用头抵着柱子,瞪大鹿眼,猛喘气,女孩释放的高频段音效令他明显不适,“她改变了《勇者无惧》,陈傲从来没有改过这首歌。”
“吉米真棒。”陈傲说,“你什么都知道。”
他当然能听出来,这支傻嫩傻嫩的新乐队,只会堆砌效果器和电子音源,试图用各种难以分辨的乐器音色,来掩盖音乐理解力的苍白和情感表现上的缺失。他能感觉到音乐整体里有颗粒感,像是里面掺了泥沙,生硬、不顺畅,而且毫无情绪变化。对,这是音源,不是音乐。但是他已无兴趣和资格评判别人的音乐性。
“这姑娘叫云蝶,从伯克利音乐学院放假回来玩玩,刚十九岁。这乐队现在玩的偏Emo(情绪硬核)的电子,先在国内试试路数。”大壮颇有些得意,“你看她那股劲儿有点老艺术家范儿吧,人家在美国正经是弹‘技术核’的,死亡金属。演出时老外全在台下‘开火车’‘死墙’,甚至Mosh。你知道Mosh吗?就是英国人玩的,两拨人互抡,那可是真打。她在欧洲还跳下台跟乐迷一起抡。”
“你带他们呢,签了吗?”陈傲问,“她想表达什么?”
“表达什么?就是躁、冲、重!人家就是来炫技的,没有情感要表达,表达的就是我弹得牛,你演不了,气死你,”大壮说,“你还想让她给你伴奏?”
陈傲低下头,把吉米的衣领立起来,整理好头发,让他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可是音乐停止后,儿子又转过身,总想溜号。云蝶跳下台走过来,他也没有反应。
“傲哥你找我?”云蝶说,“我初一就听同学唱你的《勇者无惧》,那时起我就把你当成偶像,没想到有一天能为你弹这首歌。”
“离开‘反醒’后,我不能再唱这首歌了。”
陈傲并没对云蝶刚才的表演说些什么,这令她和大壮有些尴尬。
“那指的都是商演,你这样权当以玩代练,什么也谈不上。退出‘反醒’,你哪还有露面的地方,可光是找我去‘反醒’那边试主唱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说明市场上认的也不是你个人啊,但是炸酱面咱得吃吧?”大壮说,“再说你的情况谁不知道,乐队还跟你计较这个?”
“我他妈什么情况了?”
陈傲觉得大壮话太多了,他其实想对云蝶谈一下吉米。看着她那双涂成跳色并贴有蝴蝶装饰亮片的指甲,他忽然也不清楚怎么把儿子介绍给女孩:我儿子的调音比任何一个调音师都准?你带上他,保证是现场修音水平?有他在,你台上的线不会乱到绊脚?他是个好小伙儿,你不一定非要做他女朋友,哪怕只是当个伙伴?这小子长这么大还没有伙伴……这时他却听见一声口哨,再仰起头看,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吉米自己走上了台,站到那台红色合成器后面。他皱起眉头,又看到大壮对着台上鼓掌叫好。
吉米没理任何人,他先用手在键盘上轻轻摸索,随即眯起鹿眼笑,咧着嘴拧起了合成器上的旋钮。全场的人安静下来,接着他们听到四小节钢琴音色的旋律被轻缓奏响,很慢,像是在试水温,也像是孩子在跳绳时那样带有自己连贯的呼吸声。只这四小节,他们能听出吉米在模仿云蝶,同样的旋律和节拍,琴声却能弹到人心里去——准确、干净,甚至带有某种神性。
云蝶朝身边那根柱子走去,用拳头使劲击打,吉米对着键盘找了一下,然后弹出一个中音。她又用鞋跟在地上跺脚。他低头找了一会儿,再弹出一个重低音。陈傲叹出一口气,他明白了,DV机里那段视频,吉米只是在拍合成器,儿子喜欢的只是这台红色合成器,而不是什么女孩。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云蝶一步跨上舞台,和吉米挨着各守一边,站成“L”形。
“他有绝对音感,只要是发声的东西都能准确找出音调。”她说,“他天生就知道在简单的四小节里表达情绪,我却总把旋律铺得太满。”
吉米忽然仰起头,弹出《勇者无惧》的主旋律,而且一听就是陈傲唱过的版本。云蝶立即用另一个键盘跟弹和弦,吉他手同时也合进来,旋律格外悦耳。
陈傲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那小子确实比自己更会玩音乐,而他才不是干这行的材料。在KTV陈傲要紧盯字幕唱歌,还慢一句。他的节奏感全是后天硬练出来的,这令他从未享受过舞台。此刻身穿赛车服的吉米,在台上像是一束熠熠生辉的紫色火焰,自顾自地燃烧起来。陈傲有些嫉妒儿子,自己越是在台上拼力表现,就越深感自己在无形中被绳束、被无视,甚至被噤声。台上的吉米却天然感觉不到紧张和冷眼,更重要的是,儿子从不知道在舞台上鞠躬道歉,而那正是陈傲无法抑制的心结,不鞠躬他唱不完一首歌。吉米拥有真正的自我,以至于任何人想和他交流,都要遵从他的秩序。
陈傲双手背后,缓慢地眨动着凸起的暗黄色眼珠,他盯着吉米的脸,试图捕捉到儿子抬眼哪怕只看那女孩一眼。可是吉米却开口唱起了歌,他那尖细的嗓音暴露无遗。所有人都看出他有问题,吉他声也越来越小,直至他又露出那张沉醉且扭曲的脸,女孩愣住了。
“嗯哼嗯哼嗯哼!跟我一起来!”吉米身体后仰,学起陈傲的头顶击掌和前后扭胯,逗得大壮在台下笑得直咳嗽,“陈傲是‘反醒’的第二任主唱,也是和乐队相伴最长久的成员,是他令这支乐队延续了十年的生命。嗯哼嗯哼嗯哼!跟我一起来!”
陈傲低着头,连扒带爬地登上舞台。他紧咬着嘴唇,拍拍儿子身上的赛车服,用力裹束他的胳膊,把他往台下拉,但是吉米却紧攥着键盘立架不走。众目睽睽下,湿淋淋的父子俩像是在台上摔跤。
“吉米真棒,但是你不配在这上面弹琴!我们不配!”陈傲撇开儿子,终于如愿以偿般在台上狠狠地鞠了一躬,令周围人顿时哑然。
吉米像是触电般松开手,他怕光似的两眼在地上窜视,踮着小碎步,终于被陈傲从那女孩身边拽走。可是到了台阶那边,他们又被大壮堵住了去路。
“傲哥,别吓着孩子。”大壮双手合十,仰头笑着看向父子俩,“国贸有个俱乐部招待的全是老外,下礼拜你们爷儿俩弄一组合,一起登台唱歌。我让主持人把吉米的病情一说,绝对大火!”
“去你妈的。”陈傲说。
花青色月夜下,雨水如大梦初醒般止住,街上映现出另一种安静。陈傲把赛车服卷在怀里,低垂着歪斜的凸眼球,披头散发地走在前面。“吉米上台唱歌,但是陈傲说吉米不配。”儿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着水坑里的倒影。
“吉米是上天赐予陈傲一家的福星,他对音乐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教儿子弹琴也是陈傲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吉米笑着重复起陈傲早年在节目中和主持人的对话。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说假话好吗?”陈傲继续闷着头走,“但是你今天干什么去了?你是找姑娘去了,你应该和弹键盘的姑娘交朋友。你要唱歌我们可以回家唱。”陈傲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但还是极力想指出吉米的错误。
“陈傲抬头。”吉米说,“陈傲走得太快,把吉米落下了。”
陈傲转身回望,发现儿子在十米外就停下了,他顺着吉米手指的方向朝天上瞧。
“月,亮起来了。”吉米说。
陈傲重新走近儿子。儿子的手指在他臂膀上轻轻跳跃著,那双鹿眼在月光下像黑曜石般灵动,连那莹白色脸庞上的绒毛都在发光。
“吉米真棒。”他说,“这次是我理解错了。”
陈傲没法怪罪吉米。那年春节他和郭菲带儿子去逛庙会,儿子因为喜欢一个小孩却又无法控制自己,抡手打到了对方,致使小孩母亲和老人对着他们破口大骂。陈傲在众目睽睽下捣蒜般鞠躬,同时把吉米推到郭菲身后。对方指着他已经弯下去的背,还在说“这种孩子就该全集中到非洲圈起来,让他们自生自灭”。之后陈傲动手了,还像狗一样叫嚷,那叫声超出他以往在所有舞台上的嘶吼,令郭菲不敢认他。后来他离开了他们母子俩,所以他对于吉米没有什么好责怪的。他离开过他们母子俩。
踩在家里的床垫上,吉米告诉陈傲他要唱歌。陈傲说吉米可以唱歌,吉米应该先把澡洗了。可是话音未落,吉米已经把放合成器的桌子掀翻在地了,半睁着眼睛,如撒酒疯似的怒吼,还把赛车服也一起扔到脚下。陈傲像认错一样低头看着地上的衣服和琴。
“你可以一边洗澡,一边唱歌,”陈傲又像是被缴械一样,慢慢举起双手,轻声安抚他,“这是你最爱的奖励,一边洗澡,一边唱歌。”
“陈傲喜欢听吉米唱歌。”吉米说。
“是的,我喜欢听你唱歌。”陈傲说。
陈傲站在浴室门外,一边笑着听吉米像是哼唧又像诵咏一样唱歌,一边给儿子找新衣服。直到喷头的热水流进吉米眼睛和鼻子里,呛得他喊叫起来,可这样反而令水进去更多,随即他在浴室又哭又咳嗽,陈傲赶紧脱光也跟着进去。他给吉米戴好洗头帽,打沐浴液时搓出很多泡沫,吉米把泡沫吹到他头上,还像抹奶油一样往身上涂,仿佛刚才砸琴的是另一个人。
轮到吉米帮陈傲搓背时,吉米把陈傲的半长发下面后脖颈处一块驼色伤疤当成泥,非要搓下去不可。那块疤是他刚加入“反醒”时,去外地演出被骗,为了替大伙追讨演出费打架留下的印记。随着儿子越搓越快,陈傲笑着嘬牙花子,感到那地方生起阵阵辣意。透过白蒙蒙的雾气,他看到挂在墙上的圆镜里,父子俩的脸贴得很近。陈傲不由自主地唱起《勇者无惧》,在前任主唱离开后,是他把这支乐队捏在一起又走了十年,为此他甚至成了个翻唱歌手。即便“反醒”成员们自己都否定这十年,可谁也不能抹去他赋予这首歌的意义。
陈傲最爱在洗澡时唱歌,这里没人改他的和弦组,没人等着看他鞠躬,没人质疑他的嗓音缺乏层次、无聊、愣,这里只有他和儿子。他用那双凸起的眼珠怒视镜中自己,直到腹腔的声调有如黄钟大吕,直到脖子青筋毕现,他可以尽情释放他那钢铁般坚硬、干净的嗓音,用独特的咬字方式把每一个音压扁,吼叫出来,以此抵御内心触电般的羞耻感。
“这才是陈傲的《勇者无惧》!”吉米不再搓父亲的伤疤了,他对着陈傲那张比自己还扭曲的脸,再次用手指在空中弹琴,说,“《勇者无惧》的总谱一共有六十四个小节,三百三十九个音符,回旋曲式,金属吉他Solo(独奏的),但是这首歌里没有键盘,‘反醒’乐队没有键盘手。陈傲说让吉米做‘反醒’的键盘手,吉米会弹《勇者无惧》。”
吉米也凑到镜子前,贴着陈傲的脸一起唱歌。他那高亢嗓音本身就像是改变了波形的电子乐,不仅音域宽,音调也比陈傲要高出两个八度,父子俩的声音还不在一个节拍里,合成了奇妙的复调。唱到副歌部分,陈傲双手抠住瓷砖的缝隙,努力不让腰再弯下去,他还吐出了舌头。吉米抡起胳膊,把他的脸往墙上挤,这个举动曾让陈傲感到恐惧,可是这回他忍住没有阻止吉米,他不想再打断儿子唱歌。经过密闭浴室的回授和混响,他们的歌声比用最好的监听设备和舞台还要有空间感。看到吉米仿佛能听懂他们唱的是什么,陈傲虽然快喘不过气了,却完全不想出去。
吉米洗完澡不换新衣服,却围着地上的合成器转圈,手指着急地跳跃。就像儿时他想去拿玩具,摔倒了不哭也不求助,站起来也不在意安慰和疼痛,依然是想去拿玩具。陈傲想通了,歌总有唱完的时候,很多正常人一生也从未体验过爱情,吉米甚至天生就不需要爱情。他认为儿子需要体验的是性,他这么热爱摇滚乐。此外这里还有更实际的意义,儿子必须要有生育能力,这样等自己和他妈都不在的时候,兴许还能有人管他。
当年的陈傲可是把工体和五道口的妞儿都睡遍了,每次喝大了都有妞儿带他回家,或者打开门收留他,所以他每天都会在不同的女人家里睡觉。他这人还特别纯粹,坚决不睡粉丝,不以摇滚偶像的名义“呲妞儿”。总之,那时候他的日子过得相当乌托邦。他还曾和朋友去夜店里“狩猎”,他们打赌看谁先搞定一个带出门。陈傲说:“没有这个必要,你们说哪个妞儿好看,我就让她来跟我跳舞。”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凸起,他也根本不会鞠躬。很快全场最漂亮的女孩,就像身体某部位被网住一样,径直走向他,喝了两杯后就跟他回家了。
陈傲和之前在DV机里看回放一样,又去翻找从前睡过的姑娘,他希望能从她们身上得到些帮助或者启示。但是很多人早已失去联系,有些人一听他的声音立即挂断电话,少数人听明白后回以他“三字经”。还好当年认识个模特,转行在一家会所当起了“妈咪”,专门找些外围和小明星给商界人士做公关,她没有拒绝他。
陈傲像是带儿子挂号看病一样,领着吉米找上了门,他没有再让他穿赛车服,倒是给了他一支口风琴,用于安抚情绪。在回廊里陈傲遇见一位深眼窝、梳马尾辫、铜色皮肤的女孩,身穿乳白色绸缎吊带裙,两人一对眼就互相看上了。他跟“妈咪”说,就是她了。“妈咪”一看牌号“88”,夸他好眼光,这种数字都是头牌。推开一扇暗门,姑娘一进包间就对着陈傲的耳朵吹气,摸向裤裆,却听陈傲说:“姑娘你先留点力气。”随后她看到一个神魂飘荡,手拿口风琴含着吹嘴的细长脖男孩被放了进来。陈傲双手合十告诉姑娘:“今天你把他的问题解决了,我付双倍工钱。”她问陈傲:“他打人吗?”陈傲说:“双倍工钱。”
“妈咪”在墙上一按,一整面鹅黄色的渔网灯随即在吉米眼前亮起,他高兴地握着口风琴走对角线。“在那场永载史册的红磡演唱会,拥有最多香港乐迷的‘反醒’乐队却没有赴港演出。当时吉米刚刚满月,主唱陈傲不能离开孩子。”在一张乌黑的大理石面茶几上,陈傲给吉米倒好果汁,试图换走他手里的口風琴,但是没有成功。他自己喝掉果汁,示意女孩可以开始了。看在治病救人的分儿上,女孩对吉米使出了拿手绝活,从钢管舞、艺术体操到扫堂腿,总之该露的都露了。面对女孩紧致又柔美的身体,陈傲看得老脸发烫。可是就在她如同杂技演员一样,或者像只蝎子一样,趴到茶几上把屁股弯到头上、腿伸向屋顶时,吉米却在摆弄他的口风琴,接着他又按响一段短促的旋律。女孩曼妙的映着灯光的胴体,像配合印度人吹笛的蛇似的,僵在茶几上进退两难。
“陈傲作词,陈傲作曲,吉米伴奏,”他鼓起腮帮子,边吹边按,“陈傲演唱。”
陈傲把头深埋在膝盖间,“妈咪”的手搭在他后背拍了拍。那旋律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是自己写的,大概是他在“反醒”深陷质疑阶段为了证明自己所写的小样,或者干脆只是旋律动机。正常人谁会留意这些东西?他也早已封存在心底不敢再听。他不知道为什么吉米能弹出来。
“陈傲演唱。”
在儿子的催促下,陈傲重新抬起头,两只手在茶几上打着拍子,他只能糊弄着哼了半句。
“哥,我们这行也是有尊严的。”姑娘说。
对方把口风琴从吉米手里夺下来,扔给陈傲,随后她又像是手术大夫一样,把家属请出了包间。陈傲和“妈咪”站在门外,他问这姑娘到底行不行。“妈咪”说,这么敬业的头牌不多了,她肯定能让他儿子长大成人。因为隔音问题,陈傲也听不出什么,他的手焦灼地在口风琴上乱按一通,开始后悔带儿子来这个地方。十来分钟过去,那姑娘推门而出,看了看陈傲和“妈咪”,便从两人中间扬长而去。
“我不干了。”她甩下一句。
“你站着别动,”“妈咪”说,“我这就把人给你叫回来。”
陈傲重新走进暗门,看到吉米站在茶几上,仰头面朝忽明忽暗的渔网灯。
“他到底把我们姑娘怎么了?”
陈傲转头,看到“妈咪”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你对那姑娘干什么了?”陈傲说,“吉米!”
“陈傲忘词了,陈傲自己离开了舞台,”吉米说,“吉米替陈傲唱歌。她亲了吉米的额头。她亲了吉米额头一下。”
“她说不干这行了,要去画画。”“妈咪”说,“她要回老家画画去。”
假期结束时,郭菲要求吉米回家,回到陈傲留给母子俩的那栋别墅。而且她要求他独自打车回来,不许他爸送。之后几天陈傲一直心虚,生怕郭菲的电话打过来,怕吉米把他们做过的事都告诉她。没想到郭菲找他却是为了一个好消息——她给吉米正经地联系了一个对象,双方父母讲好带孩子见上一面。
陈傲对此很是满意,他觉得一个正常人可以没有爱情、没有性欲,但是一定要结婚。吉米尤其应该结婚。为此他特意去把头发剪短、胡子剃掉,穿上赛车服赴约。可是兴冲冲赶过去,才知道对方的孩子也是孤独症,还是个接近三百斤的“低典重”(低功能、典型、重度)。在餐厅里,他们要让服务员把桌子挪开才能坐下,由于面部神经长期扭曲,那孩子长相很苦,一张忧愁的瓦刀脸面色蜡黄,还跟“异形”一样不停用下巴的肥厚赘肉碾着胸脯,挤压喉咙里的唾沫发出“咯吱咯吱”声,以此进行自我刺激。陈傲铁青个脸,全程一言不发,那双尿黄色的凸眼珠始终瞪着郭菲。
只有看吉米时他才会咧起嘴笑。他欣赏着儿子喝百香果饮料的样子,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那么清澈,如同一位默剧演员。短暂的分别后,这小子留起和他相似的半长发,黑色皮夹克也很像赛车服,而且身体更结实了,那双鹿眼也能随时和自己对视。听到郭菲讲话时,吉米还会补充和纠正她,加上难得坐在父母中间,他脸上还露出正常人都很难有的得意劲儿。
至于郭菲,她披着一件大网眼的墨绿色毛衣,身体感到有些微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和对方应酬。她长了一张马脸,疲惫却深邃的眼窝,眉骨立体,鼻梁宽厚,直发均匀地垂挂在肩上,永远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谁都能看出来,她比陈傲更有危险性。那天雙方谈了不到半小时便互道告别,吉米却习惯了跟着陈傲,不愿跟郭菲回家。
陈傲只好坐上郭菲的车,跟母子俩一起回到那栋别墅。重返故地的他,看到深秋的院落里简直变成了小型动物园,不仅建有鱼池、鸟笼和鸡圈,铁栅栏里居然还养着一条黑亮的罗威纳犬,立起来有半人高。它冲着陈傲狂吠,一见吉米弹琴的手势,却温驯得像个犯错的孩子。郭菲还把他们从前铺的“F”形鹅卵石路改成了字母“J”——吉米,也是陈傲的偶像Jimi Hendrix,最伟大的吉他手。只不过如今这条路变得更窄了,没有陈傲再走进来的位置。他傻站在落英缤纷的灰白色杨树下,看着郭菲用网抄子把鱼池上的叶子捞干净,吉米负责把它们倒进塑料桶里。
“你是故意恶心我吧。”陈傲说。
“好吧,那不是什么对象,”郭菲一撒手把网抄子丢进鱼池,水溅到两人身上,“机构里很多家长都互签了协议,如果你同意,我们两家可以结为对子。谁家大人先死,活着的就继续抚养对方的孩子。毕竟我们已经老了。”
“那孩子都被养成废物了,”陈傲说,“谁他妈敢动吉米一下试试看。”
“别在我儿子面前说脏话!”郭菲说,“不然怎么办?我能指望谁?”
陈傲看到吉米倒掉树叶后,站在远处的垃圾堆旁不动。他没有过来。
“给吉米做评估的老师,对他在音乐干预课上弹的曲子感到惊讶。他不知道吉米从小就学唱你的歌,认字也是从默写你写的歌词开始。他会弹你的每一首作品,我要求他每天练琴八小时,这八小时我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老师知道他爸是乐队主唱,建议父子俩一起做音乐治疗,所以我让他去找你。结果你他妈带他去找‘小姐’。”
“我只是想让吉米做个正常的男人,别人有过的快乐他也应该有,”陈傲说,“会不会弹琴不重要。”
“你和他才相处几天?一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郭菲蹲下身,吃力地去捡落入鱼池的抄网,头发从脸旁散下来。陈傲想走近帮忙,被她举手制止,“我每隔半年带吉米去看一次精神科,他能不能正常这道关在我心里早过去了。让你见那家人是想你看到,即便是这样我也从没放弃。当妈的没有什么不能认,不需要‘小姐’帮他恢复正常。这个夏天恐怕也是你们两个音乐家仅有的合作机会了。我会带他去残障人才就业中心培训,他会有自己的工作。”
“吉米你妈疯了,”陈傲喊,“告诉她!你是个正常人!”
“陈傲,弹琴不重要吗?”郭菲重新仰起头,疑惑地望着他,“弹琴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吉米,他一次次地对你唱歌,可你居然听都不听?”
看到吉米把身子转向罗威纳犬的狗圈,看到那小子柔软的背影。陈傲失神地杵在地上,他试图闭上凸起的眼珠,但是那双眼睛已经闭合不全,部分眼球始终露在外面,分泌出的暗黄色液体流出了眼眶。
“吉米,把狗放出来。”郭菲说。
那条罗威纳犬再次狂吠,陈傲老远就看见它锋利的牙,他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狗却叫得更凶了。吉米那灵活的手指,抖动地挡在自己嘴唇前,他的脸上满是悲伤和不解。罗威纳犬仍在反复冲刺、跳跃,仿佛随时能飞出来。
“你还不走是吧?”郭菲转身,绕开儿子,奔向狗圈。
“吉米,我走了!”
陈傲闷头跑向院门,由于不习惯鹅卵石路已经改变形状,还被自己绊了一跤。可他没有就此离开,站在院门外的他一直在等着吉米和自己道别。
银灰色光线下,院子里格外静谧,像是假期中的校园,能听到落叶的声响。
“陈傲,再见!”
他终于听到吉米大声喊。
“吉米,再见!”
陈傲紧跟着喊了回去。
“陈傲,再见!”
“吉米,再见!”
父子俩就这样重复着喊话,将近半个小时,直到两人的嗓子哑了,直到天色变暗,谁也不让对方说最后一句。
之后的日子里陈傲继续干着吉他教学那摊事,不过拿钱最多的一次是来自某艺人(一起泡过酒吧的那位)的助理,是对方借琴拍杂志封面交的押金。他想把琴直接卖给人家,可是助理传话说这家伙中看不中用,押金留给他不要了。倒是有个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男孩来上了一节体验课,没聊两句,人家就露了一手交替混合拨弦,只弹了十六小节就把他给干了。他这才知道当年自己苦磨出来的分脑、扫拨那点技术,根本教不了现在看“油管”、听Spotify(流媒体音乐服务平台)长大的这拨小孩。
大壮好不容易给他接了一个采访,碰到的却是来追星要合影的白痴记者。大壮还打算推他去演戏,同时联系上一档地方卫视的综艺节目,制片方提出让他带儿子一起出镜讲述治病的故事,全被他推掉了。
偶然他会打落水杯,或者拨片意外从指间掉下,弹错弦,起初这被他认为是状态问题。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全方位的退却、慵倦,自己正在衰老。如同岁月留下来的训诲,或者是出自身体机能的退化,如今的陈傲更加渴望秩序,会怀念在舞台上鞠躬换回的安全感。
按照郭菲的话说,吉米这次是真恋爱了。她带他去一家艺术酒店实习的过程中,受到那里西餐厅领班的悉心照顾,郭菲说吉米对人家完全着迷了。那个领班是青岛人,个子比他高,年纪比他大,还有个儿子在乡下念书。陈傲说这些都不重要,他问郭菲,她怎么肯定吉米喜欢人家。她说她把职工合影放大,给他看那女人的脸,他说“好看”。陈傲激动得快把手机屏幕捏碎了。郭菲说:“我想请她来咱们家里做客,我想当面把事情挑明,你也要在场。”她说“咱们家里”。
他们提前把院子打扫干净,把餐桌搬上露台,还给罗威纳犬戴了狗嚼子。赶在正午阳光充足时,迎来青岛女人。她叫孙起起,长着一张匀称的鹅蛋脸,朱唇皓齿,眼尾上翘且略带红晕,形似花瓣。墨黑长发盘在脑上,用竹节发簪别住。一件棉麻的拼色对襟小衫,配以茄色的灯笼裤和一双低帮的黑绒布鞋。踩着“J”字形鹅卵石路,看上去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道姑,还瞧不出岁数。她一来就先和吉米把院子转了个遍,要看动物。他们走到哪里,夫妻俩就跟到哪里,充当翻译。看到那条罗威纳犬的狗嚼子时,她发出撒娇般的绵软笑声,和看到他们夫妻俩的时候一样。
吃饭时,郭菲看到孙起起给吉米搛菜,都是好消化的茄子和冬瓜。女人每一次笑,儿子就在她身边蹭、闻,两人之间有着令郭菲羡慕的亲密。郭菲看出她是个格外妖娆的女人,露出的漂亮锁骨,还有那主动显露的诚挚。女人说自己之所以叫“起起”,是因为儿时患有轻微小儿麻痹,她娘就用这名字来唤她站起来——她至今走路还有些“外八字”。郭菲心里一暖,顺着话茬拿出娘家传下来的翡翠玉镯,说和对方很配,还说欢迎她搬到别墅一起来住。中间吉米想站起来收盘子,还有些语无伦次,郭菲不得不按住儿子肩膀。“想清楚吉米,慢一点你的声音更好听,看着人家说话。”起起略感无趣,忽然把脸转向陈傲,她弯着眼睛,稍稍纵起鼻子说:“我在电视上见过你,我还听过你唱的歌,但是记不住名字。”
“《勇者无惧》,”吉米说,“《勇者无惧》一共上过三次电视,分别是一九九六年、一九九九年和二○○九年。陈傲上电视台的那次因为音响问题,他只能放伴奏带假唱。陈傲那次没带乐队,陈傲在电视上对口型假唱。”
“吉米真棒,把饭吃干净。”陈傲这样打断他。
在郭菲提出会拿出二十万元彩礼后,起起笑着同意考虑做吉米的女朋友,奔着登记去,她也承认自己在这座城市急需一个落脚处。郭菲如释重负般举杯,陈傲却靠向身后的椅背,一双分离的斜眼,望向被圈住的那条老实的罗威纳犬。
起起临走前,陈傲问她是否还能考虑再要孩子,她只笑而不答,转身找路。母子俩把客人送走后回来,一起打扫桌上的剩菜,郭菲准备把罗威纳犬的狗嚼子摘下来,将剩菜喂给它吃。
“七年。”陈傲说。
“什么意思?”郭菲问。
“非京籍配偶落户的年限是七年,七年后她会离开吉米。到时候,你送别墅也留不下她。”
“七年,”郭菲说,“比你坚持的时间要长。”
眼见困扰已久的心病,就这么不明不白被抚平,陈傲有种说不出的失重感。郭菲会发来吉米的工作照,要么在操作间里扫地,要么在看守储藏室,那些是起起拍的照片,无论从光线还是角度上看,很像是在指认犯罪现场。照片里的儿子出奇安定、正常,比起他们带他去找“小姐”、残疾人或者那些“低典重”,起起是个足够好的结果。陈傲经常这样劝解自己。
那也是一段特殊的时期,有媒体在传“反醒”第一任主唱侯俊即将归队,这在圈内和乐迷中引起一片喝彩。有人还在网上拿两任主唱的《勇者无惧》反复对比,以致陈傲莫名其妙又遭受一波恶评。当然他对此倒并不在意,因为这一套他在“反醒”的十年里每天都在发生。他永远会被拿来和侯俊比较,即使他已离开乐队,甚至离开音乐,这辈子也无法逃脱“替代品”的命运。他在意的是没有吉米整天把自己挂在嘴上,也没有吉米乱动乐器,他可以重新抽烟,可以无所顾忌地喝酒,但周围却比从前更加死气沉沉。
身边的人只剩大壮还有联系,他逼着陈傲走出门混圈子。有个儿时一起跳过霹雳舞的乐手,如今已是某天后的演唱会音乐总监,还给几部大制作电影做了配乐。他妻子过生日当天,请了很多影视界的“大腕儿”来家里聚餐,大壮叫陈傲无论如何也得露个面。于是他穿了件脏得油亮的深蓝色竹布衬衫、茶色绒线运动裤,空着手来了,整个人的面貌也很别扭,加上又被安排坐在长桌尾端,更显不合群。
吹蜡烛前,客人们全聚拢到女主人身边拍照,留下明暗不匀的两丫空桌子,幽暗中笑声显得疏淡且嚣扰。全场跟陈傲最近乎的反倒是才见过一次面的云蝶,她穿着宽松的黑色帽衫,小脸上戴了副颇显调皮的圆框眼镜,而且素面朝天,这才显出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她主动询问起吉米,陈傲说他结婚了,也上班了,云蝶愣了一会儿。
“你作品里还是差一样乐器。”陈傲说。
“差什么?”女孩问。
“人声,人声也是乐器,”陈傲看着餐桌,指了指那上面的牛排和烤鱼,“那天只是‘勇者无惧’四个字,高上去后你的气息就有点扛不住了,你要学会在一段旋律中展现和控制你的音域。比起吉他,同样表达四小节,用合成器当然更容易。可这种音乐就像拿上好的玫瑰盐,撒在坏猪肉和腌鱼上面,你把调料当主菜吃肯定有味。如果你的人声是雪花牛排,你就不用这么吃了对吧。”
“傲哥,你是想说,缺的是吉米吧?”云蝶说,“他在台上就是一块雪花牛排。”
“我几乎没听他完整地唱过一首歌,”陈傲说,“我总是打断他。”
“我不想說那么多废话,来看我们的专场吧,”云蝶声调暗暗强硬,说,“或者我们合演,敢不敢?”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陈傲说,“我的音乐已经过时了。”
“你就是不敢。”她盯着他说。
桌子另一头爆出笑声,两人开始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陈傲开始不停地喝着威士忌,那双含着尿黄色液体的眼睛,像匹老马一样疲缓地耷拉着,带着醉意注视面前的屋门。
“我喜欢‘反醒’是因为侯俊,侯俊不在,谁唱《勇者无惧》根本没有区别。”一个戴着方形墨镜、留有络腮胡、披头散发的胖子,嘬着手指,大口吃着三明治说,“丫老觉得没有他,‘反醒’十年前就解散了。实际上这十年没有任何意义,‘反醒’早他妈该解散了,侯俊一走就该解散。”
这段话令屋子里越发吵嚷,可能多数人并不知道陈傲在场,可能影视圈的压根就不知道陈傲是谁。大壮终于想起了他,过来拉他起来去跟几位制片人喝一杯。
“兄弟,别再想‘反醒’了。我给你组个新乐队,就叫陈傲乐队!”大壮抱住他,两人脸贴着脸,大动感情,“当年摇滚乐的标配就是穷,兜里有两块钱你就不摇滚。谁有钱谁是傻?菖,有钱别跟我玩。可现如今为了咱儿子,趁着人们还记着你,赶紧挣钱吧。”
陈傲摇晃着挣脱开对方,说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
临出门时,云蝶一起跟到走廊上。
“其实《勇者无惧》还有第三个版本,”她看着他说,“就是吉米唱的版本。”
“谢谢你,”陈傲对她轻轻鞠了一躬,“我替他谢谢你。”
后来郭菲告诉他,起起总带外面的朋友来家里喝酒。陈傲说,这很正常。郭菲还说,起起把吉米当成宠物养,喂他吃凉馒头和方便面。陈傲说,这很正常。郭菲又说,她能看出吉米的眼睛哭肿了,小马骂他是“傻?菖”,因为叫他去买蒜黄,买回来的却是大葱。陈傲说:“郭菲,你清楚的,这很正常。”直到有一天起起说:“我没法听吉米唱歌了,我听不下去。”郭菲跟他说:“我想杀了她。”
陈傲把吉米带到郊野公园散步,一条林间小道上,儿子并肩走在他身边。偶有老人吹萨克斯的漏气声传来,陈傲安静地看吉米对着空气弹琴仰头哼唱《勇者无惧》,他刻意压住步子。唱到一半时,吉米倏地抽打起了手背,陈傲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盯着儿子。他在战栗中鹿眼收缩、喘息未定时,陈傲试着哼出后面的歌词,儿子很快又扇起自己的脸,每扇一下就喊:“还唱?还唱吗?你他妈还唱吗?”
陈傲费半天劲儿终于握住吉米的手腕,大汗淋漓的他盯着儿子,强迫儿子也看向自己,但是吉米蛮力比他还大,儿子很快挣脱开父亲,双臂抡来抡去,几次打到陈傲的胸口。“你真恶心!给我滚远点!”陈傲感到胸部说不出的难受,借助同样颤抖的身体,他才锁住了儿子的手。这时他又看到吉米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抠自己的手,抠得流出鲜血。陈傲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呛咳声,他在哭泣中呼唤吉米,直到儿子那双鹿眼里逐渐恢复从前的光亮。
父子俩如同掉队的伤员,互相搀扶着走上一座跨湖拱桥。上坡时陈傲越走越慢,他感到胸骨后有棱锥钻探般的剧痛,随即一手紧抓胸口,一手去找吉米,抓空后他又晕头转向地去扶身后的石栏。吉米还在往前走,往湛蓝色的湖心方向走。陈傲哑着嗓子叫着儿子,儿子终于回过头看他,却没有走回来。陈傲那张灰扑扑的脸上,凸眼珠里充满血丝,他两耳只能听到自己心跳过速的撞击声。他像演出时在台上道歉似的跪到桥面,强烈的喘憋和濒死感令这个男人开始意识模糊,终于脸摔在砖石上也毫无痛楚。
陈傲的心脏搭了三个支架。手术前,起起把吉米拽到他的病床前。儿子蔫头耷脑地不再和他对视,两只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是陈傲喜欢看吉米的眼睛,他轻唤着吉米,试图从那双鹿一样通透凝定的目光中,得到谅解。在可能是生命的最后时刻。
吉米听到了,他努力噘着嘴唇,噘出一个“Yong”的圆口型。
“你现在应该哭一下,”起起掐着他的胳膊,斜眼看他,“流泪吧。”
“你别管他,”陈傲说,“我不需要他为我哭。”
陈傲被推进手术室后,吉米真的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别人哭。
“哎呀,你哭晚了。”起起说。
熬到康复阶段,陈傲已不需要郭菲陪护,能独自在楼道里练习走圈。可是吉米虐待自己的样子,和嘴里的那些话,始终像一把重锤,每走两步就朝陈傲头上来一下。这些天他意识到,自己对儿子做得有多残酷,他明知道那个起起眼睛里隐藏着或者闪烁着什么,他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背叛者。
他等着吉米来看自己,可等来的却是起起一人。她告诉陈傲她准备和吉米分开了,是特意来告别的。起起说以前看他好歹是个明星,才来投靠他们家。他现在病成这样,她不可能伺候小的还要伺候老的。她又说吉米很善良,他还把自己账户里的二十万元给了她。陈傲不停地用舌头搅着嘴部的肉,那双分开的凸眼使劲儿并拢,盯着她看。这些天过去,他对起起已无恨意,毕竟她不过是把正常人的话对儿子讲了出来。犯错的是他们夫妻俩,他们忘了一般人不像他们那样经受过漫长的训练和压抑,一般人也无法对这样的绝望坦然处之。
起起一边后退,一边说玉镯子她会留在别墅里,至于那二十万元,她将来会一点一点还。“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难处。”她说。
陈傲说:“我都不知道吉米有二十万元,但是他告诉了你,这说明我儿子并不知道钱有多重要,但他知道你。你再进院子的时候小心那条罗威纳犬。只要那家伙起心动念,它真的会跳出来把你撕碎。”
陈傲出院前,郭菲要去照顾吉米,留下他自己在花园里吹气球。为了让肺功能尽早恢复,大夫要求他每天吹够十个气球。这期间大壮来找他,两个男人坐在僻静的亭子里吹气球。大壮说,侯俊归队第一次排练,居然坐到了架子鼓后面,他说回来要当鼓手,不是干主唱的。陈傲听了,乐得手一撒劲儿,气球蹿到树上。
“等于‘反醒’还是没主唱。要么他们找个唱流行的,要么就地解散,没人再唱什么《勇者无惧》,”大壮说,“这首歌像个集万千宠爱后,被人遗弃的孩子。”
陈傲从兜里拿出一个紫色的新气球,这回他吹得很专心。
“你和‘反醒’呢,就好比脑袋离了身子,一个走几步咣当栽倒,另一个在地上滚来滚去,”大壮说,“这是云蝶说的。”
“砰”的一声脆响,气球爆了。
“她为了替你说话,正在网上跟人家对骂,就差约架了。你不能让一姑娘顶在前面,自己不露面吧。再说她的乐队撑不了多久她就回美国了。”
陈傲又掏出一个气球,像抽烟似的叼在嘴上,但没有吹。他忽然醒悟到,上天给了他一个与众不同的儿子,也正是他让自己的一切发生变化。可陈傲总想让儿子变成正常人,变得和自己一样,和那些骂他嫌弃他的人一样正常。他从未真正接受这样的父子关系,就像他从未享受过摇滚乐。
“我被这破歌害惨了,我他妈被害惨了,”陈傲说,“就算‘反醒’换上十个主唱,我这个掉地的脑袋也不回头。你该带云蝶来看看,看我现在连吹气球的力都控制不好。”
陈傲用手小心地捏着气球,感觉到它在一点点变大,但是很快被大壮从嘴上抢了下来。
“我不想在台上鞠躬了,”陈傲说,“为了吉米,我不再鞠躬了。”
陈傲跟着大壮去了外地,是以“陈傲乐队”主唱的身份,为某国际文化节登台演出,并且是给云蝶的乐队热场。演出定在傍晚开始,舞台搭在一片浓郁的墨色森林里,缓缓凹陷的山谷中央,朔风凛冽,气温逼近零摄氏度以下,吉他手的琴板拿出來就被冻弯了。调音师是当地一帮农民,调音台是他们放广场舞曲用的,鼓捣半天也发不出声,急得大壮直踹道具箱。开场前他告诉陈傲:“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咱干脆来一不插电,让这帮老外见识一下你的铁喉。”随即他在台上喊了一句——“有请‘反醒’乐队主唱激情登场!”便把话筒一递,推了陈傲一把。
为配合文化节的气氛,在农民和外国人面前,陈傲和乐手们头上都插了一圈鸡毛。怕再次忘词,他面前还摆了个谱架子。一顿布鲁斯吉他揉弦之后,紫色赛车服依旧的主唱,以浑厚的嗓音点亮那首大金曲。由于心脏放了支架,陈傲无法像从前那样前后扭胯或者头顶击掌。他连挪步都显得小心翼翼,只求把音唱准、气息唱稳,如诉心声。可是当电琴被迫变成木琴,所有乐器发出的音色也被刺骨寒风吹得瓦解冰消,《勇者无惧》的旋律只有靠陈傲鼓起两腮,准确地控制着发音位置,用他那副自带失真音质的钢铁般坚硬、干净的嗓子,与黄昏中清寂自若的山谷和解,并且坚守住对这首歌最后的敬意。
唱到间奏部分,陈傲在身前的谱架上点开手机视频,屏幕上是郭菲搂着吉米,显然他们已等候多时。
“吉米你看,是我。”他不顾节奏已经上行,鼓手正用双踩强化旋律,他却把脸对准手机摄像头,眯起凸眼珠,又笑出满脸褶子。“我在干什么?”
“是《勇者无惧》!”吉米在空气中又一次弹起键盘,那双鹿眼显得乌黑锃亮,“陈傲唱《勇者无惧》了!”
郭菲一边轻拍着吉米,一边用手指示意陈傲继续唱。台下观众并不明白这个男人在干什么,除了外国人在聊天、农民们发愣,还有小孩到处乱跑、打滚。大壮在观众席前跳起来领掌,却换来更加肆意的笑声。这时陈傲能听出吉他手在拼命抢拍,仿佛比谁都希望他赶快唱完。他担心这样唱到高潮部分,自己会失去表现力。他始终坚信一个主唱的吃饭家伙,那就是音域控制和舞台表现力。
陈傲朝手机里的母子俩瞥了一眼,吉米张大嘴正要跟他合唱高潮段落。如果儿子拿着话筒站在身旁,他的音域一定能帮自己把副歌顶上去。陈傲又想道歉了,他的腰不由自主地前倾,头也在往下压,这是多年练就的舞台功底。在最佳的道歉时机鞠躬,能激起他强烈的满足感,甚至对鞠躬的渴望一度会盖过唱摇滚乐的冲动,甚至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否为了道歉而唱歌的。但是这次为了拒绝获得这份满足感,他紧张到用那双凸起的眼珠怒视前方,如同在高速驾驶。地通三连音收尾时,台下有不少观众在吹口哨,大壮跑上台,关麦问他是否还唱下去。他可以替陈傲对台下解释,主唱刚做完心脏手术,这样老外可以为他所做的鼓掌,他们喜欢这一套。他还承诺演出费用一分不少。“千万别,”陈傲看着大壮,“算是帮我。”
好在云蝶及时连上了自己的调音台,她用合成器为陈傲伴奏。她反复弹了三遍同样的衔接段落,陈傲却没有再张口,她摘下耳机,看到他转身对自己做出停止伴奏的手势。台下的混乱和喧嚣,反而把舞台衬得如静止的布景,陈傲忽地把手机举过头顶,那里面传来吉米在清唱。他安然自若的歌声,在晦暗天色下,在寂静山谷里,显得空灵而幽微,却持续不断。吉米天生不知道紧张。一些外国人看懂了他的用意,致以稀稀拉拉的掌声。
在谁也没听见的情况下,父子俩合唱完《勇者无惧》,陈傲终于允许自己鞠躬了。告别舞台后,他又转身对云蝶致歉。
“我还是把场子给你搞砸了。”他说。
“谁说你的音乐过时了?”
她僵着脸,嘴巴翕动着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陈傲笑笑走开,说要躲一躲大壮。
陈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郭菲身边,吉米离婚后,她变得格外脆弱。某个周末,吉米提出要和伙伴们聚会,夫妻俩惊讶地读着他手机上的时间地点,以及对方的名字,并且听他清楚地一一背出来。当他出门后,陈傲立刻打车跟着吉米,他看着儿子在前面忽远忽近,一度还消失不见。他知道儿子被司机多绕了一半的路,好在这小子终于还是抵达目的地——他们从前的那间排练室。陈傲坐在车里笑了,他看到云蝶和乐手们出来抱住吉米。他让司机掉头,他要原路返回。
回到家中,夫妻俩一起等待儿子。在卧室里,陈傲看到郭菲这些年记录下吉米的作息时间和训练计划,那上面还有他每次哭的起因和时间点。那些文字和数据像是思维导图一样写满了每一页,积累了好几个大本,按照标记有序地放置。
“我那时要求他每天向我提一百个要求,”郭菲说,“我把他需要的东西全藏了起来,逼着他向我提要求。”
陈傲想起自己,可以在舞台上带动数万人鼓掌合唱,却无法在家里教会儿子洗手(他发狠般攥疼过他)。他可以无数次忍受翻唱《勇者无惧》,却见不得吉米唱出一整句歌词。他把吉米最需要的那个人藏了起来,并且没给他提要求的机会。
“我对儿子是不是太残忍了?”郭菲问他。
“算了吧。吉米可是Rock star(摇滚明星),”陈傲捏着喉咙模仿儿子的语气,“吉米是Rock star。”
晚上,阴影在每一处粗重地融合起来,房间里昏暗如墨。但是郭菲不让陈傲开灯,她说有他在就不必开灯。他想打电话给儿子,同样也被劝住了。
“我们今天放过他一次,”郭菲说,“有次他对我说:‘妈妈,吉米没有一天快乐过。从出生到现在,吉米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这是他说的?”陈傲问。
“对。”郭菲说。
“不可能。”陈傲说。
“我看得出来,我是他妈。”郭菲说。
半夜,云蝶把吉米送回来后撒腿就跑,留下这小子醉醺醺地站在院子里。夫妻俩一起把儿子扶进屋,他很难受,可并不痛苦,手心揪住夫妻俩的衣服不放,张大嘴发出嗡鸣的颤音——他在演示刚学到的丹田发音法。可是刚一挪到客厅,丹田就让吉米对着纸篓吐出来了。
“你们应该感到荣幸!吉米唱歌全宇宙无敌。”他用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尖,“我是Rockstar!”
夫妻俩沉默片刻。随后郭菲一边骂陈傲,一边继续喂儿子喝水。陈傲弓着身子去扒纸篓,翻看儿子吐过的东西。“他们给他吃什么了?”郭菲问他。他愣了愣,跪坐到地上,对着郭菲傻笑。
大壮告诉陈傲,云蝶在表演中又一次下台Mosh,这回她终于受伤了。她希望下一场演出中,吉米能替自己充当键盘手。陈傲问儿子还想不想上台演出,这次是玩儿真的。他说:“吉米想上台。”
夫妻俩送儿子去“勇”酒吧的半路,陈傲想起没有带DV,他从郭菲的旅行车里下来,自己折回家取DV。当他再次过来找儿子,眼前早已站满观众。陈傲望见立于舞台中央的人正是吉米,云蝶把她的红色合成器让给他用。陈傲一边拍摄,一边进入人群,可还没来得及走过一半,随着电吉他弹出的一段大调半音阶上行在头顶尖利长鸣般划过,台下乐迷立即狂躁起来。他们双臂在头顶交挥拍击,他们蹦跳着相互推搡、挨挨挤挤,陈傲很快被挤到场地另一边,吉米在他的屏幕里也变得时有时无。
云蝶的缥缈人声,如同海浪淹浸般向全场堆叠和扩散,台上同时筑起一道绚丽而荒凉的音墙。毫无征兆中,一阵令人血脉贲张的电子核音乐从天而降,台下的人抑制不住地抡起胳膊、互撞身体,陈傲死命挣扎着仰起脖子,继续举起DV机拍摄吉米。在小屏幕里,他看到儿子一座石像似的无动于衷,任凭血色的光焰和剧烈声浪轮番轰炸。
须臾间,乐队停止演奏,四周如同停电一样幽暗下来。所有人开始不懈地吵嚷,陈傲跟盲人似的从人缝中挤向前排。终于他听到了熟悉的钢琴Solo,直至灯光再度亮起,他仰头看见儿子那双平静的鹿眼,看見他在弹唱《勇者无惧》。
“垃圾,”有人在陈傲面前跳起,对着台上竖起中指,“你丫进错场子了!”
很快又有人试图冲上舞台,把陈傲的DV机也打掉在地。他知道这里的人又要Mosh了,他们要把吉米拽下台抡他。他用尽力气转回身体、张开双臂,挡在众人面前。
“吉米,唱吧!”他扭头朝台上喊,一时却看不到儿子,“把歌唱完!”
面前的人群如潮汐般一股股拥来,陈傲感到脚下在震动,看到阁楼上还有人探身在咒骂。憋闷燥热中,他的胸口再次阵痛,眼珠也越发凸起。可他无法叫喊,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他意识到他们围住了自己。这还是多年以来,他最受欢迎的一次摇滚现场。他很高兴这些小崽子冲自己来了,他觉得自己还能为吉米争取一些时间。终于,不知道是谁从哪里,给了他脑袋重重一拳。
来自网络侵删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51buydog.com/346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