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会咬人吗_咬到了怎么办（乌龟咬人会怎样）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最近了解到一种特殊的精神疾病，患者会坚定地认为自己不是人，而是头狼。

他们会跟狼一样四脚着地奔跑，开心时在草地上打滚，饿了就撕咬生肉。

这种病被叫做“变狼妄想”，是“变兽妄想症”的一种。

除了狼，还有人以为自己是蛇，成天盘在柱子上待着；也有人以为自己是猪或狗，甚至乱吃排泄物。

精神科医生林不语曾遇到一个男孩，他会像动物一样用双手刨土，以撕咬的方式抓捕“猎物”，还会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当林不语试着向他靠近时，被牢牢捆住的男孩居然试图冲过来，口中不停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

眼前这一老一小的组合，我坐了这么多年门诊，还真是没怎么见过。

西装革履的老人背着一个满身污泥的小孩，气喘吁吁跑到诊室门口，小孩的嘴上缠着透明胶带，双手叉在背后，也是用透明胶带绑着。

作为精神科医生，我见过太多家属在仓促间用麻绳或电线把患者绑来，皮外伤就不说了，伤筋动骨的都不在少数。像这样用透明胶带来约束的，显然是有经验的。

我正猜测两人的关系，只见老人把小孩轻轻地放在了地板上，打开挎包抽出面巾纸擦干净小孩的脚，温柔地亲了下小孩的脸颊。

老人此时缓过来了一些，他长叹一口气，看向我，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这才看清小孩的脸——被胶带缠住的嘴唇已经发白，双眼上瞪翻着白眼，额头一块凸起的旧疤痕，还不断冒着血汁。

看着这面容恐怖的征象，我心里有点打鼓——这个孩子极有可能因某些恐怖幻觉或者妄想体验，反复撞头自伤或自杀。

诊室里蔓延着诡异的沉默，这时，我突然听见了几声不和谐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在警告似的。

蜷缩在地板上小孩挣扎着发出“嘶嘶”的声音，双眼紧盯着墙角的书架不动。护士靠近他时，傻笑让嘴巴上的胶带咧出了一条折痕，小孩的上下牙龈竟然流血了。

仔细看，不仅牙龈，透明胶带捆住的双手，手指指缝也部分撕裂，甲床淤血。

坏了，难道这孩子是精神分裂症发作，出现了“变兽妄想”？

极少数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会坚信自己变成某种动物，在情绪亢奋的时候，甚至会模仿动物的行为，比如以撕咬的方式抓捕“猎物”。

眼前的孩子如果不是“变兽妄想”，很难解释为何上下牙龈和双手指缝同时出血。

我脑海中快速猜想孩子的各种情况，给老人倒了杯水，想问他情况。

只见老人皱着眉头，猛吸了一大口烟，呛得胀红了脸。我本以为老人犯了烟瘾，可他只抽了一口，就把夹烟的右手放在大腿上，看看我，又看看小孩。

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伴随着另一声咳嗽，又咽了回去。

精神科在诊断过程中，除了要仔细观察患者的言语、行为、情绪等等，还要通过家属、朋友等社交渠道，去了解患者的病史。

以往这么大的小孩都是父母带来的，眼前的老人显然不像孩子的父亲。他的父母哪去了？

正等待老人说话间，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病历和社保卡，说是小孩的病例。我随口问道：“您是小孩的？他父母呢？”

小孩突然剧烈挣扎，发出一声怪叫。我吓了一跳，屋里的护士和护工也吓得连忙后退。

老人抓住办公桌上了鼠标挪了一下，故意咳得大声，摇摇头抿了嘴。我领会到老人的意思，提起“父母”会刺激到小孩的情绪。赶紧让护士带小孩先去做入院检查。

老人看了眼窗外的落日，朝我道歉，说明天再电话和我详细说。但我迫不及待想了解眼前这一切，忙问两人是什么关系。

老人简单和我介绍，他是孩子的爷爷，是个小学老师。他说孩子从小就聪明，学东西快，人人都夸他。可就在三年级时，突然高热不退，烧坏了脑子。

现在孩子已经12岁了，吃饭还要靠他一口一口喂。

“这孩子，都您帮忙带吗？”

老人低着头，眼角慢慢湿润，说为给孩子治病，儿子儿媳花光了积蓄，儿媳怨气大，两人过不下去离婚了，孩子随他爸。

病因较明确了，小孩是由于高热不退，导致智力受损，学习能力、语言能力下降，伴发精神障碍。

可我还是不明白，按说这样的精神障碍，不会出现上下牙龈和双手指缝同时出血，还有着疑似变兽妄想这样的自伤行为。

联想到老人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一定在隐瞒什么？

隔天晨会，我仔细看完小孩上次住院的病历后，知道孩子叫小鹏程。

病因是童年高热惊厥所致脑损伤，表现为智力低下，自笑自语，伴有幻觉妄想体验以及冲动自伤行为，诊断为：“精神发育迟缓伴精神病性障碍”。

脑损伤导致的精神发育迟缓一旦发生，往往难以逆转，治疗上以康复训练、心理治疗为主。当地没有特殊教育学校，去大城市治疗他们家条件不允许，只能就这样了。

目前最大的阻拦是，小鹏程精神症状充满了离奇、恐怖，时常伴随冲动自残，根本无法适应正常的学习生活。

重性精神疾病的治疗，往往是持久、艰辛的过程，家属和医生是并肩作战的战士，同时也需要家属不断的提供患者的生活习性。

任何一个小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提供帮助，通过心理治疗，缓解精神障碍。在制定治疗方案之前，我先要知道小鹏程的幻觉妄想体验到底是什么。

和鹏程爷爷通完电话，我才详细了解他入院那天的噩梦。

小鹏程很喜欢猫，家里养了只三花小奶猫，那天中午猫跑出去没回来，小鹏程有些焦躁，吃完镇定的药才去睡午觉，睡到傍晚时突然一声咆哮。

鹏程爷爷冲过去敲门不应，使劲撞开门，才发现小鹏程拿着把剪刀剪碎了枕套和被单，掏出棉花洒了一屋子。

爷爷着急吼了几声，孩子更加愤怒挥舞着剪刀。不敢上前去阻拦，只能干站在卧室门口等着暴怒的小狮子平复。

小鹏程咆哮着，怒目圆睁，龇牙咧嘴，握着拳头像个相扑运动员在床上徒手搏斗，直到自己累得满头大汗，才躺倒在床上。

没有人能知道刚刚他经历了怎样一场噩梦，爷爷心疼走过去想抱住孩子安慰。没想到小鹏程突然双目上瞪，面目狰狞，双手抓着凉席奋力地刨着。

他像是在土里刨出什么似的，丝毫不顾疼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经裂开出血了。

无奈的爷爷只能拿走床边的剪刀，再用透明胶带将他的口、手捆住。这对于心疼孙子的爷爷来说，是多么煎熬的一件事。

他计划明年自己从学校退休后，就可以陪伴孙子了，不仅可以每天看着他，还能辅导他学习。可目前频发的精神障碍，让他明白，除了住院治疗，别无选择了。

鹏程爷爷是有知识的人，他问过很多医生朋友，早已接受孙子智力低下不可逆的事实。入院治疗，唯一希望我能控制住孩子可怕的自残行为。

我向他保证，会尽力去治疗。

可挂完电话，我心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能先把注意力放在小鹏程的治疗方案上。

小鹏程入院后，我先对他曾服用的药物进行了评估，一通检查下来，明确氟哌啶醇是导致他双目上瞪的罪魁祸首。

氟哌啶醇是典型的抗精神病药物，对控制兴奋躁动、攻击行为效果很好。但氟哌啶醇极易引起锥体外系反应中的急性肌张力障碍，比如双目上瞪。

是否撤掉氟哌啶醇，取决于小鹏程入院后是否还会有攻击的行为，我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

通过一个月的观察，他除了刚住进来的几天发作了几次，但也只是用头撞地，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没有冲动伤人的行为。

而且，我还发现他特喜欢跟在大人后面，只要有看到谁手上拿着吃的，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小鹏程跟得最多的是护工老张。也难怪，老张他虽然一把年纪了，但俨然还是个老顽童，瓜子干果不离口袋，总爱嬉皮笑脸地逗小鹏程。

他目前的心理年龄只有四五岁。四五岁的孩子，大多都馋嘴。

既然再无出现入院前的攻击行为，我们索性慢慢地对氟哌啶醇减量，后续改成锥体外系反应较小的奥氮平，希望改药能让他双目上瞪的频率少一些。

看着小鹏程和老张逐渐拉近的关系，我又动了心思。

以往的探视房食物，都是护工统一保管分给病人的。我特地去找护工，要求把小鹏程的零食存放在我办公室抽屉。

按照规定，住院的前一个月家属不允许探视，但鹏程爷爷还是每天都坚持过来，有时候带些水果，有时候带童话故事、画本。

他对我们医护人员也特别客气，带水果的时候，总会多带一份。走的时候，悄悄给医护人员留一份在探视房，就离开了。

我要求保管小鹏程的零食，希望以此跟他建立一个比较良好的关系——最少对于他来说，我是个经常有零食的大人，总会给他吃的。

他一开心，指不定有意外收获。

老张开玩笑说：“以后吃习惯了，每天找你要吃的，那我可不管！”

还真让老张说对了，发了一阵子之后，小鹏程每天午后还是一如既往蹲在小铁门边上等我给他零食，有时候我休息没上班，他还是会那儿敲门，喊一声：“林！”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却给我了个大惊喜——他总算是愿意开口说话了，精神发育迟缓带来的不仅仅是智力低下，还有语言障碍，沟通和理解能力都会下降。

打个比方，正常心理年龄四五岁的小孩子，大多像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小鹏程遇到我，基本都是笑笑不说话，眼神涣散，若不是我有零食，他嘴里绝对不会蹦出一个字。

我很欣慰，我的这“小伎俩”得到了用处，起码他愿意开口，哪怕是一个字“林”。这意味着小鹏程正在好转。

可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小鹏程依旧只会喊一声“林”，改药治疗的效果没有进展。

我有些急了。

小鹏程精神障碍隔三差五的发作，让我意识到，他的病情比我想的要复杂——

我看得真切，一个12岁的孩子双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开始下跪磕头，磕到额头破皮出血也不知疼痛，直到有人发现了拉他起来。

我一直以为小鹏程额头的伤疤，是模仿动物伤到的，可这一次流血，给我提了醒，小鹏程的妄想体验绝不止一个变兽妄想那么简单。

我努力回忆之前和老人电话中的每一个细节，剔除和变兽妄想相关的事情后，他的父母凸显了出来。

原来在小鹏程父母离婚后，小鹏程的父亲整日郁郁寡欢，酗酒度日，半年前，父亲在一次酒驾的车祸中丧生了。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后，小鹏程变了——

顺应当地的习俗，小鹏程要在父亲入葬前，亲自擦拭干净尸体，并给亡父穿戴上寿衣，随后在丧乐和苍白的丧服队伍的“陪伴”下，送父亲离开。

而在之后的每一次村里的葬礼，总会吸引小鹏程驻足观看，与别的看热闹的人不同的是，小鹏程每次都会双手合十下跪磕头，磕到额头破皮出血，直到有人强行抱他走。

可村里祠堂门口同样也是嚼舌根的好地方，村里老人、妇女总会在这儿七嘴八舌议论着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新鲜事儿。

小鹏程虽然生病后沉默寡言，但还是听得懂别人在议论着什么。有一次不知道听了什么闲言碎语，回家后便老是做噩梦，

醒来就乱撕身边的东西，把课本撕碎一地，甚至还把碎纸片吞了进去。

有时候还把衣服、书包拿出来用彩笔涂鸦，去爷爷的书房里偷瓶墨水倒在衣物上。甚至有一次，把手上的金手链也丢在了垃圾桶里。

这些都是他母亲过年过节探望他时，给买的。

我这才明白了，在门诊见面的时候，提问到父母的时候，小鹏程心里出现的剧烈的反应。

再回想他每一次的发作状态，像是某种祭祀礼仪似的，一次次地在重复着祈求着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入院的那天正好是清明节，这里面可能存在了某种关联。

鹏程爷爷告诉我，当地的习俗，清明节早上得去祭拜逝去的亲人，那天一大早他确实带着小鹏程去祠堂祭拜了。

但去的时候，回来的时候都好好，是得知小猫丢失，午睡后才发作。

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小鹏程幻视发作时，不是小猫的缘故，他望着天空发呆看到的映像里有他的父亲，从而才双手合十，向父亲祭拜磕头。

我终于明白小鹏程为什么会那么粘老张。我自信以为他的病因，来自对亡父的依赖。

可为什么他要毁掉母亲给他的礼物呢？

知道了病因，我更加发愁，这种心病药物治疗效果甚微，我急需寻找到心理治疗方法，帮助他缓解。

而且自小鹏程开始磕头后，明显感觉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淡无光。我担心他抑郁了，精神障碍与抑郁共病也不算是新鲜事儿。

以往小鹏程每天都来我拿零食，可那一次，不仅没有出现在小铁门，甚至到了发药的时候，整个活动大厅也找不到人。

大家找了一圈才发现，他躲在一个病房的角落里发呆，不停地抠指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医护人员轮流问他，也一如既往不吱声。我又找来平常会分给小鹏程零食的几个病友，问了一遍，也没人能说出所以然。

保险起见，我给他做了检查，也没发现有异常。无奈我打电话给老人，告诉他要过来探视一下，孩子或许是想爷爷了。

鹏程爷爷正在忙期末考，说这次要等考完才能过来，让我们多费心。我只能继续盯着小鹏程，观察他每天的行为举止以及情绪状态。

精神病院的白天生活是枯燥乏味的，有时候一场大雨都会让很多人欣喜万分，为了躲雨，他们争先恐后跑进病房，跑得慢的人会被开玩笑叫做“小乌龟”。

或许老天也在可怜这个孩子，适时地来了场大雨。

雨水倾盆而下，院子的角落很快积成了一个小池塘，小鹏程撩起裤管，蹦跶蹦跶地踩在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脸，引得他咯咯大笑。

显然玩水对于小鹏程来说，比吃到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还开心。

护工老张数着进病房的人头，望着落单的小鹏程，大喊着“小乌龟，别玩了，快进来。”

小鹏程听到后，笑得更开心了，手舞足蹈地朝老张跑过去，把头埋在老张的啤酒肚上，蹭干脸上的雨水。

蹭完想起忘记穿拖鞋了，又哒哒哒地跑过去，穿完拖鞋踩在雨水中，溅起的水花更大，小鹏程故意假装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踏着水回病房。

老张轻轻地打了小鹏程屁股：“你这调皮捣蛋的小乌龟！”

我靠在小铁门上看着这一幕，多像是幼儿园刚放学的小朋友，开心地奔向爸爸的怀里。这本该是他应有的权利，可病魔与不幸却让这一切成为了奢望。

对于重症精神病患者来说，长期的住院，不仅是每天维持治疗计划，考虑如何消磨时间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意识到，诸如“雨中戏水”让他欢乐不已，如果有条件能让他开心一些，那对治疗也有帮助。

我给程鹏爷爷打了个电话，询问小鹏程在家里时有没有感兴趣的事情，或者哪些喜欢的玩具。

我希望能以此丰富他的住院生活，改善他的情绪。

从鹏程爷爷那里得知，孩子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画画，生病辍学后，最喜欢的是小动物。

小鹏程最喜欢看《动物世界》，特别是家里养了猫之后，更是和只三花猫形影不离，有时候连睡觉都抱着猫一起睡。

“那猫不是跑了吗？”我想起来了小鹏程入院前的那场噩梦。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村里就那几户有养猫，肯定是去找母猫玩了，能带去医院养着吗？我去找。”

爷爷想给孙子找回最喜欢的玩伴。

我想了想，前几年本来就有几只野猫常驻老院区，执行灭鼠行动。后来医院新建住院大楼便也不见踪影了。这会儿刚好这机会，新入驻三花猫。

我询问主任，他也不加干涉，只是侃了一句：“能抓老鼠就让它长久住着吧，包吃住。”

于是，住院大楼正式入驻了一位新成员，三花猫。

猫是神气而又特立独行的，进了住院大厅就开始上蹦下跳，一会儿跳上榕树枝丫，一会儿又跳上小卖部的屋檐上。

这份突如其来的生机唤醒了死气沉沉的病房，许多病人一改往日的静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它的到来，甚至有病人将自己的午餐肉喂给三花猫。

新成员自然吸引了小鹏程的注意，发现是自己的三花猫后，更是两眼放着光芒跑过去，欣喜万分地喊着：“这是我家的猫，这是我家的猫！”

随即掏出口袋的大白兔奶糖，拆开了包装纸就想喂给三花猫，花猫闻了闻，显然不对味儿，又跳上小卖部的屋檐俯瞰住院大厅了，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气样。

这是既上次小鹏程“雨中戏水”到如今，又一次这么开心。更欣慰的是，他说了完整的一句话：“这是我家的猫！”

这可比之前到拿零食才有一声“林”，更近了一步。

三花猫或许不能完成主任的“抓鼠”任务，但它的到来意义重大，能让住院大楼多了份生机，也让小鹏程减少了抑郁的可能。

三花猫的陪伴，小鹏程发作的次数不那么频繁了，但发作的时症状并没有丝毫缓解，仍然是双目上瞪，嘴里念念有词，随后一个劲儿下跪磕头。

一定有什么在纠缠着他，令他感到恐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直陷在心魔中出不来。

我一直记着鹏程爷爷期盼的眼神，他还憧憬着退休后，可以陪在孩子身边，照顾他，教育他。

我急需找到新的心理治疗方法，帮助他缓解。

住院部每周三下午是工娱治疗，这次护士长带来了临摹水彩画。我赶紧给小鹏程安排上。

老张扯着嗓子点名，轮到小鹏程的时候，他还在墙角给三花猫挠肚皮，浑然没注意老张在喊着“小乌龟”，病友老周索性背着他跑来画室。

我忙着诊疗路过工娱画室时，特意进去看了会儿，见别的病友都在全神贯注地临摹着，只有他一个捣蛋鬼拿着彩笔在那儿涂鸦。

“认真点画，你学校里不是画得可好了，你爷爷夸你呢！”我摸着他小脑袋瓜。小鹏程愣了下抬头瞧见我，乐了下，眼神有些呆滞。

“想不想吃糖，我去给你找找。”听我这么一说，他两眼像放了光芒，点点头。

我去办公室拿来一袋上回参加婚礼的喜糖，递给他：“你画一下，在天上看到了什么，这袋糖都给你。”

小鹏程皱着眉头，拽紧着彩笔，扭扭曲曲地画了下来：一个小人的形状，红头发，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只有鼻子。

红头发？这明明是个女人？

可按了解到的病史分析，小鹏程发作看到的，不应该是他的父亲吗？我带着疑惑询问小鹏程，可他不理不睬，拿着喜糖就跑了。

这张诡异的A4纸，对于他来说，仅仅是换来一袋糖果而已。但对于我很重要，就像是晚期恶性肿瘤患者化疗无果后寻找到的靶点。

这是我们最后开展心理治疗的希望。

我和心理治疗师商议后很快有了新方案，我们要靠这张画，让孩子真正脱离苦海。

具体方案就是将这张画复印出来，让小鹏程看着这幅画，循序渐进地诱导他进入发作的情境当中，直到引起紧张、焦虑的情绪，再进行放松训练。

以此每周多次，直至系统脱敏成功，最后摆脱对该情境的恐惧。

可实施计划时困难重重。对于智力低下的患者，只能进行简单的沟通，无法给他描述治疗方案，更多都是“连哄带骗”。

特别是小鹏程有了猫，洒脱得像天上的风筝，拽着哄骗着也不来治疗室，连零食也不管用。

最后只能救助老张，还是他有办法，干脆利落威胁到，不配合就把猫丢出去，小鹏程才哭着跟过来。

可每次坐下来，一看到桌子上的画，瞅几眼便揪着老张手腕往门外走。

不久后，心理治疗师告诉我，可以正常治疗了，还是老张的办法管用。

我在小鹏程病房里发现，墙角有个简陋的小木屋，三花猫在木屋里翻着肚皮舔着爪子。

原来小木屋是老张亲手打造的，他怕猫雨天淋雨生病。而小鹏程一看，死活要把小木屋搬到病房。

这要求，恰好中了老张心意，与小鹏程交换条件，猫屋搬进病房，他乖乖去治疗室看画。

功夫不负有心人，漫长的半年治疗，效果逐渐出来了。小鹏程发作的时候，不再那么恐惧了，磕头的次数逐渐变少。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有一些进展。可这却是现实给我们开的又一场巨大玩笑。

第二年春节，大部分患者都被家属接回家过年了。小鹏程因为要坚持心理治疗，没有回家。

我在办公室写着病历，突然外面听到“咣”的一声，有人砸玻璃！

我走出去一看，有个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靴子挂着泥浆，踩着地上碎玻璃吱吱作响，煞白的脸，一头红色卷发更加显眼。

这一看就是急冲冲跑来找事儿的，否则谁会没事打碎围墙外的旧玻璃。

没等我开口质问，她脱下手套上前一步，指着我鼻子开始骂，那架势像是要吃人：“我儿子没疯，你们这群医生才是神经病，我要告你们，你们都要完！”

我有些无奈，有时候就是会遇到这种冲动惹事的家属，他们多是偏执、易怒的人格，争论只会让事态升级，得不偿失。

女人见我不搭理她，涨红了脸，那嘶喊的声音尖锐刺耳：“上官鹏程——上官鹏程——”

啊，她竟然是小鹏程的母亲？

这母亲如此无理撒泼，与鹏程爷爷的慈祥礼貌简直天差地别。

医院的保安赶了过来，她骂得更起劲，撒泼耍赖哭花了浓妆，说今天要是不让儿子不出院，她誓不罢休。

鹏程爷爷之前明明说过夫妻已离婚，老人目前是唯一合法的监护人。就算真要出院，也要老人来办理。

我心头的疑虑还没打消，老人的电话及时打了过来，告诉了我事情原委。

小鹏程从小就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省工厂打工，父亲性格温和，对孩子慈爱，父子关系一直很好。

这算是验证了我之前的猜测——小鹏程是因为失去了对父亲的依赖才加深病情的。

而小鹏程的母亲却是另一翻模样，好强又很强势，好不容易逢年过节一家团聚，小鹏程等来的大多是母亲严厉教育。

要强的母亲在外面逢人就会夸孩子的学习成绩优秀，孩子是她唯一的骄傲。因此对孩子对要求也出奇对严格，都怪爷爷把孩子惯坏了。

在鹏程爷爷的记忆里，孩子只要作业没完成，就会遭到母亲的打骂。孩子性格也逐渐变得胆小懦弱起来，有时候母亲一声咳嗽，都吓得胆战心惊地躲在父亲背后。

老人说的另一个事实，更让人心惊。

小鹏程三年级的那场发烧，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感冒。当时孩子生病不去上课，母亲以为是孩子偷懒找借口，不予理会。

等孩子发热到惊厥，才惊慌送到医院，但一切都晚了。这意外成为了父亲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她被赶出了家门。

鹏程爷爷说，迫于家族对压力，对外只能宣称离婚，事实上因为财产分割问题，在法律上并没有离婚。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意味着眼前的女人才是小鹏程的合法监护人，她完全可以替小鹏程办理出院。

怎么办？我该怎么留住小鹏程继续治疗？

我很不甘心，治疗了这么久，刚刚有点起色，就被这“不速之客”浇灭了。

小鹏程如果不续住院巩固治疗，出院后将会越发不可控制。这不仅仅是前功尽弃，长期发作到后面越难治疗。

鹏程爷爷在电话里无奈说，自己老了，孩子还这么小，心里虽恨，但毕竟也是孩子的亲妈，只要她愿意，还是亲生母亲来带的好。

我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一头耀眼红发，让我突然想起小鹏程的那副画。

画中的红头发女子，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了。但为什么在一个孩子的幻觉里，母亲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鹏程的爷爷和母亲一起来办理出院，他的母亲一改昨日的嚣张跋扈，变得温文尔雅起来，一口一个医生辛苦了，还特别给我们送了果篮，为昨天的鲁莽赔不是。

这反转属实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来不及细问，她又不是我的患者。

办理完出院手续后，护工老张把小鹏程带了出来，当时小鹏程正追着三花猫玩，不愿意理人。

老张等急了，一把就抱起赶往探视房，小鹏程揪着老张衣领乐呵呵傻笑着，压根不知道他要出院了。

小鹏程到了探视房，看到母亲的那一刻，突然瞪大了眼睛，吓得面色如土，一副怯弱的讨饶表情——

一步躲闪着藏到爷爷的背后，揪着爷爷的衬衣下摆，偷偷地打量着母亲。就像是他以前在躲避母亲的打骂。

红发母亲许久未见儿子，见不亲自己，瞪着小鹏程张嘴就骂：“看到妈妈也不叫，回家就收拾你！”

突然间，小鹏程那诡异的画再次映入眼帘：红头发，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只有鼻子。

没有眼睛是恐惧的表现，害怕视线，注视，和被发现错误；没有嘴巴好理解，害怕被责骂。

保留了鼻子就很耐人寻味了——孩子潜意识是希望母亲活着的，因为鼻子是用来呼吸的，哺乳动物的本能，会用气味来辨别家人，以及除了舔舐之外，会用鼻子的触碰表达感情。

我终于明白，在他只有四五岁的认知里，他一次次地下跪，不是向父亲祭拜，而是一次次地向母亲求饶。

小鹏程潜意识的本能，只是希望自己的母亲不要骂他，不要瞪他，而是能用鼻子碰碰他。

是呀，天下哪有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不爱父母？

小鹏程的躲避，更让母亲生气，她走到爷爷的身后，一手抓着孩子的胳膊，一手揪着衣领，想要拉走孩子。

小孩努力挣脱想要挣脱，爷爷赶忙安慰，说是带他回家。小鹏程听懂了，他转身向三花猫走去，他想带走猫。

母亲见状，赶紧制止：“畜生脏，不许带。”

爷爷只能无奈摇摇头，向我表示感谢。

而此时的我却深感挫败，理清了所有的线索，可却没有机会给小鹏程继续治疗了。

我和老张送仨人离开，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老张也有些不舍，问我：“这孩子就这么出院，以后能好吗？”

我摇摇头。

青山易改，本性难移。小鹏程的病根，是强势、暴力又有些完美主义的母亲，她怎么能一下改变呢。

果然，小鹏程出院半年后，又被带回了医院，这次发作时，他直接撕咬了妈妈。

我们医院病患很多，平常是不收儿童病患的，因为很难统一管理，鹏程爷爷两次托人求情，才把孩子送进来。

虽然小鹏程的智商永远停留在四五岁，但爷爷还是希望余生能陪伴他，教育他。

这一次少了母亲的干预，小鹏程能长时间呆在医院接受完整的治疗，知道他的病因，心理疏导也很快有效。

随着对医院环境的逐渐熟悉，小鹏程越来越信任身边的人，慢慢能说出一些连贯的句子，偶尔发病也很少跪拜磕头乞求了，只是抬头看天。

不知道后来他眼中的天空，会出现红发的母亲，还是慈爱的父亲。

我多希望，他的天空里也会有爷爷、老张，和三花猫。

林不语告诉我，精神科医院不接受儿童患者，除了患者本身很难规范行为，更多是担心家庭因素的干扰。

大多的父母很难接受孩子出现精神疾患，初期只会认为那是矫情、叛逆、不听话，等到行为真正不受控制时，一切都晚了。

林不语记录下小鹏程的故事，就是希望每一个家长都能重视起孩子的心理健康。

父母都希望教育好孩子，这没有错，只是得遵循的一个原则是，不要只盯着孩子的问题，而是要寻找并理解问题背后的原因。

不仅大人间需要深层次的沟通交流，孩子也需要。如果孩子抵触太大沟通无法进行，父母也要找到孩子最信任的人，引导孩子准确表达出问题所在。

毕竟，没有哪个孩子，是生下来就不爱父母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海东青 罗伯特刘

插图：徐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