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卫生间停止流动，逼仄的空间静得出奇，只听见缓缓的水流声。

血液随水流向被毛发堵塞的下水口，我瘫坐在墙边，望着腿上的伤口。

——这并非惨烈的女性浴室遇害现场，而是一场偷偷进行的「脱毛仪式」。

对于多数女性而言，打开夏天的方式，第一步就是脱毛。

闻着刺鼻的脱毛膏味儿，抚摩光滑中略带扎手感的皮肤，擦拭不小心被划破的伤口，我感觉自己是一块被用烧红铁钳烫皮除毛的猪肉。

走完脱毛流程后，我陷入自我反思：

我大费周章脱毛，单纯是为了更好看吗？

我觉得这么说不太严谨。

应该是：为了在别人眼里更好看。

这也抛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会对自己的体毛感到羞耻？会觉得露出体毛会冒犯到别人？

所以，我发起了关于「体毛羞耻」的征集，和五花八门的朋友，聊了聊五花八门的「体毛羞耻」时刻。

以及，为什么我们在意露出体毛这件小事？

我们发现，这件小事背后，藏着不小的意义。

我们的体毛羞耻时刻

不少女性朋友分享了自己的「体毛羞耻」时刻。

尽管这些时刻发生在她们身上，但这背后或紧张，或痛苦，或焦虑的情绪，如此地熟悉。

也许，你也有过。

被亲爹击溃的羞耻：

“女孩嘛，夏天干净点好看”

from：weibo @争夺记忆

我人生第一支脱毛膏是我爹买的，这是他在高考结束后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女孩嘛，夏天还是「干净」点好看。”

在这之前，我 99% 的时间都穿着肥大的校服T恤和长裤，没有任何腋毛/体毛羞耻，但这一切被我爹击溃了。

一年见不到几次如幽灵般的爹，出现即开始控制我，荡妇羞辱、身材羞辱、体毛/腋毛羞辱，把我从里到外辱了个遍。

当我停止刮体毛：

出门被视为异类，被亲哥当面骂恶心

from：Shelly Riner

我全身体毛很重，脱毛对我来说非常麻烦，所以我从19岁开始放弃脱毛。我其实不是很在乎别人的目光。

不过我每次穿短裤去商场，人们的反应都很有趣。女性通常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我，或者在背后偷偷议论。而男性要么没有什么反应，要么说得非常难听。

不过对于我不刮体毛这件事，反应最强烈的是我的家人，我哥甚至当面说我的体毛非常恶心。

被体毛困住的青春期：

害怕别人耻笑，颤颤巍巍地活着

from：weibo @我想我正在沉入大海

我以前讨厌自己的手毛，有时和别人说话，甚至不敢把手臂放到桌面，迫不得已要放时也会尽量遮掩。

那时，我最讨厌夏天，因为我要把自认为的所有「生理缺陷」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而我害怕别人耻笑，颤颤巍巍活着。

最终我买了人生第一支脱毛膏。在遮遮掩掩中，焦虑终于得到缓解。

虽然听起来是青春期不足挂齿的小烦恼，但在当时的我眼里，世界是那么小，自我也未成形，非常在意同龄人如何看待我。

小时候被叫过「多毛怪」

害怕被喜欢的男生看见腿毛

from：小满

小时候和喜欢的男生做同桌，夏天他铅笔掉地上，捡的时候刚好能看见我的小腿，我就很别扭，怕他看见我浓密的腿毛。

我现在会觉得毛发旺盛的人显得脏脏的。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被叫过「多毛怪」。

英国的一项研究发现，女性平均每周花104分钟来管理体毛，并且40% 的人表示在社交场合会感到不适，甚至有75% 的人表示焦虑到需要去医院就诊。

我们似乎从意识到体毛的存在开始，就在像掩饰身体缺陷一样，想方设法遮掩它们。

我们想方设法除掉这些「恶心」的体毛，就像除掉菜地的害虫。

而当我们在憎恶浓密的体毛，甚至沦陷在自我厌弃的情绪中时，为什么不去思考：

为什么我们这么在意体毛？

女孩有体毛很脏这件事，又是谁说了算？

又是谁在代表女性？

或许，送女儿脱毛膏的父亲，从来不知道自己鼻毛外露，被路人鄙夷。

或许，当面骂妹妹恶心的哥哥，从来不知道自己狐臭，香水也盖不住。

或许，隔壁桌的男同学，从来不知道自己脚臭。

毕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们。

因为，一切都是他们说了算。

我们为什么在意体毛

1、被「性别偏见」污名化的女性体毛

“原来女生也有腿毛吗？”

from：豆瓣 @樱田妮妮

女性刮毛似乎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蜡笔小新》里有一个情节，小新妈妈用爸爸的刮胡刀刮腿毛，两人在争论胡须和腿毛哪个更高贵，弹幕里居然一片：

“原来女生也有腿毛吗？”

对这些没有生理常识的人而言，女生脱毛好像天经地义，是生下来就会的事情。

“男性身上的毛好像不是毛”

from：weibo @Alligatorww

我学游泳要买脱毛膏脱毛。

男性身上的毛好像不是毛，是阳刚的体现。

女性体毛就成了需要被掩盖的羞耻。

“似乎能露出体毛是男性的特权”

阿怪阿乖

我其实很不理解为什么男性体毛旺盛会被认为是一种男子气概？

这大概是一种有毒的男子气概吧。

每次看到那些露出胸毛或者腋毛的男性，我觉得挺恶心的。

这种恶心其实不是来自于体毛本身，而是来自于有些男性显露自己体毛时的优越感，似乎能露出体毛是他们的一种特权。

“爱自己不是热爱规训自己，

是爱&尊重自然女身”

from：weibo @Charlotte__banana

为什么女人就要光光滑滑白白软软？

身体有毛是自然现象，怎么到了女生这里就变成了一件羞耻而不可接受的事？

怎么没有男人搞脱毛、平滑肌皮肤、美白等等。

这不是赞美男人。

而是，女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规训自己？

爱自己不是热爱规训自己，是爱&尊重自然女身，包括有毛的、黑的、健壮的……各种自然、健康女身~

从被亲爹送第一支脱毛膏，被叮嘱“女孩夏天「干净」点好看”，到被亲哥当面骂恶心，再到害怕被喜欢的男生看见腿毛。

体毛似乎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因为它正常又不正常。

当它随男性出现，是「正常」的，而当它与女性同时出现，却很怪异。

以至于有人发出「原来女生也有腿毛」的反智言论。

体毛虽然扎根在我们每个毛囊里，却狠狠扎在他人眼里。

决定我们体毛生杀大权的，不是我们自己，似乎是他人的「凝视」。

社会习惯于将体毛视为一种「男子气概」，将皮肤光滑视为一种「女性气质」。

这种「性别偏见」在心智尚未成熟的青春期尤为突出。

体毛稍微旺盛的女生就被起「多毛怪」「大猩猩」等带侮辱性的外号，女性的体毛象征着不洁；

而体毛细嫩或不显著的男生则被嘲讽很「娘」。

女性体毛有时不只是试图被隐藏的秘密，更像是一种诅咒，一种禁忌。

男性体毛在无形之中被赋予了某种「特权」，凌驾于女性地位之上。

女性主义者克里斯汀·霍普认为：

“社会存在这样一种倾向：把成年人看作男性，把女性和未成年人混为一谈。”

在一项实验中，人们被要求详细描述有社交能力的成熟成年人的特征。

实验对象给出的男性特征和成年人特征非常相似，包括「很强势」、「很客观」和「不容易影响他人」等。

而给出的女性特征则是「很顺从」、「很主观」和「容易受他人影响」等，与男性特征完全相反，与未成年人特征相近。

实验表明，如果女性选择表现出男性和成年人身上的积极特征，那么就会被视为一个「偏离常轨」的女人。

腋毛是性发育的结果，是儿童进入青春期的标志。

因此，当女性被要求脱毛，其实意味着女性被要求「摆脱某些成年人的身体迹象」。

女性只有看起来更幼态、更「女性化」、更顺从，身体形象才对男人最有吸引力。

这就是父权制社会下「男性凝视」的压迫。

女性被化为性客体，被观看、被审视、被塑造为符合父权社会期待的，具有「女性气质」的他者。

从A4腰、筷子腿、纸片人、平滑肌、白幼瘦，再到把自己塞进童装的「BM女孩」。

无一不是「男性凝视」的产物。

而更可怕的是，我们在自我客体化，对自己进行审视和自我监察，我们不再在意自己的主观感受，而在意别人的目光。

Arizona State 大学女性和性别研究所的教授 Brenne Fahs 曾表示：

“女性非常看重社会关系，却对社会关系对自己的影响没有认知，错以为这是自己的意志。但其实绝大多数都是社会规范的作用。”

尽管我们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社会规范，但我们却又不得不严格执行这套规范，似乎一旦忽视这些规则，我们就会失去尊严。

这也是我在开头进行的自我反思，现在再提一遍：

脱毛单纯是为了自己好看吗？还是为了让自己在别人眼里好看？

我们必须意识到，很多看似是个人的自由选择，其实并不自由，而是被社会规训的结果。

2、「女性无毛即是美」是主流消费文化的陷阱

脱毛是只针对女性的消费主义

from：weibo @Secckdyic·

商家宣传的噱头里没有「猕猴桃男孩」只有「猕猴桃女孩」，就说明脱毛是只针对女性的消费主义。

在这个过程中，女性被不断灌输体毛丑、影响美观等观念。

可是，如果女性一直被灌输的观点是「腋毛很美」，还会有这么多人以「露出腋毛为羞耻」吗？

由此可见，「脱毛」其实就是父权社会的审美陷阱和消费陷阱。

当代主流文化审美叫嚣着「女子无毛便是美」。

但要知道的是，人类并非总痴迷于无毛皮肤。

1915年，美国各种女性剃须刀面世。

但要知道的是，人类并非总痴迷于无毛皮肤。

1915年，美国吉列公司在杂志刊登女性脱毛广告，营销「女性体毛焦虑」。

「女性体毛」与「不洁」绑定，女性脱毛才成为主流文化，蔓延至全球。

这看起来像商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女性的骗局。

女性的每一根毫毛，都是落入商人口袋的金币。

我们必须清楚的一点是，「女人是什么样子」从来不应被定义，而应该由我们自己定义。

2015年，女性主义者肖美丽曾在网上发起「女子腋毛大赛」，呼吁女性网友上传自己保留腋毛的腋窝照片。

虽然参赛者寥寥无几，但有参赛女性上传自己腋毛照时表示：

“这组照片可以证明，女人可以自信展示自己的身体、欲望和爱，不管同性还是异性，不管腋毛长短，路人侧目，爱者生生不息。”

而类似「不剃腋毛」活动，在国际早已屡见不鲜。

美国的「Armpits4August」运动鼓励女性不剃毛，还得到许多名人的支持和响应。

Lady Gaga 一度将自己的腋毛染成亮蓝色，以示声援。

在 Facebook，还有自发形成的「毛腿俱乐部」，许多女性聚集在此分享自己毛茸茸的双腿。

有参与者写道：“我之所以上传这些照片，是因为我喜欢腿毛。它们提醒我，我不必对自己的身体做不想做的事。”

脱毛还是不脱毛，都是我们的自由，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可以定义我们。

就像肖美丽所说的：

“我们应该有选择的自由，自己决定是否接纳在我们身体自然生长的东西。”

我们与体毛握手言和

被母亲化解的「体毛羞耻」：“不必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

from：weibo @R如果是一只猫

有一次在家，我用脱毛膏脱手臂的汗毛。

我妈看到后问我：“为什么要脱掉汗毛呢？”

我说：“不太好看。”

她继续问道：“是自己觉得不好看，还是因为别人觉得不好看？”

我愣住了。

还没等我回答，她说：

“如果是你自己觉得不好看呢，那我就不拦着你了。如果是因为别人觉得不好看，那你不需要这样。长汗毛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要太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

自那次之后，我想刮就刮，不想刮就不刮，全凭自己想法而定。

写在最后：

一代「腋毛女王」黑木香曾说：

“想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即自由，又奔放，大概还有点肮脏的自己，想用自己本来的面目活着。”

当我们望向腋下的那一撮毛，我们在望向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当我们真正做到与体毛握手言和，学会拥抱最自然的身体，

就意味着，我们学会与最真实的自我和解，掌握了真正的自由。

作者：皮不露

图源：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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