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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死的时候,正值2020年的大年三十,彼时万家烟花在空中绽放,明亮的火光照着它的尸体忽明忽暗,我平生第一次从巨大的喜悦跌落到巨大的悲伤中。

一,就叫小白吧

2020年一个秋天的中午,一家人正围坐在四方桌前吃饭,家里忽然跑来一只流浪狗。

母亲一直不喜欢猫啊狗的,觉得它们脏。农村嘛,即使再干净的宠物,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最终都会变成满身污泥,长着虱子、跳骚的脏东西。

我小学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带回一只小狗,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除了上学时间,在家它跟我形影不离,甚至睡觉都在一起。但是没一个月,首先是我,接着母亲、父亲的头上就都变得奇痒无比。

“奇怪了,被子褥子天天晒,不会是这个小畜生吧?” 母亲一边拍被子一边望着地上的小狗说。

终于在一个晴天,母亲让我搬个小矮凳坐在外面下,正前方的地上垫一张白纸,自己则从邻居家借来了篦子

母亲一手按着我的后脖梗,一手拿着篦子用力贴近我的头皮从头顶往下梳,母亲梳一下,我叫一下,梳一下,我叫一下。一开始白纸上还只上落了一些头皮屑,但是很快就听到了“吧嗒”一声,一只芝麻粒大小的黑色虫子就掉到在白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虱子。陆续两只、三只……,黑色的虱子在白纸上无所遁形,每掉一个,母亲瞅准时机,用大拇指的指甲背对准虱子用力一摁,然后“嘎嘣”随着清脆的一声,虱子就这么一命呜呼。

这个办法倒是有效果,甚至还挺解压。但是一直无法除根,虱子的繁殖力堪比韭菜,割了一茬很快又长出一茬,隔三岔五的头上还是会痒。

最后,全家人不得不都剃了平头连母亲也是,又用白醋洗了一个礼拜的头,才彻底把虱子灭绝了,从那以后家里就再没养过宠物。

所以,母亲对这种流浪狗深恶痛绝,面对这个不速之客,母亲首先发难,大声呵斥想吓走它,可能是太饿了,小狗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反而歪着头望着母亲,可怜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哀求。母亲见它不动,佯装起身打它,这次动物本能反应,流浪狗夹着尾巴悻悻逃走了。

对于这个饭桌上的小插曲,一桌人都不以为然,继续吃饭。毕竟农村的流浪猫狗很多,没人给它们做绝育、而且交配方便,最终这些超生的小猫小狗要么送人要么就被抛弃,自生自灭。

本以为流浪狗早已跑远,但直到吃完饭,我跟着母亲出门倒剩饭剩菜,才发现它趴在门外一直没走。

这次小狗倒是识相,见我们出门,立马起身跑到一边,虽然对宠物讨厌,但是母亲的宗旨是:只要不进家门,不把跳骚带进来,还是可以接受的。母亲径直把饭菜倒在门前的河边,流浪狗饥肠辘辘没等母亲走远就奔向垃圾堆。

也许是对我家的伙食还算满意,就这样流浪狗算是在我家门口安了窝,平时也不进门,两餐等母亲倒完剩饭剩菜,它就去吃。

平时门前经过几个生面孔,门口也会多了几声狗叫。它的叫声倒是给了家里带来一丝久违的安全感,因为只要它一叫,母亲就知道有人上门了。

客人一般都会问:养狗了?

“畜生自己跑来的”。母亲笑着道。

“好哇,狗来财。”

“别提了,我不喜欢养这些”

渐渐的,白天母亲出门倒垃圾、拿快递、带着女儿遛弯,它像个小跟班跟在后面。那时我的女儿刚学会走路,女儿蹒跚跟着母亲,小白小碎踱步的跟女儿,一行3人。

时间长了,别人都以为这狗是我家养的。“有问这狗叫什么?、“有问公的母的”、“有问在哪儿捉的“。

后来问的多了,母亲也懒得解释,媳妇提议要不给它起个名字吧。

小狗不大,浑身白毛,只有背上和腹部有几个黑色斑点,标准的农村土狗,没有一丝高贵品种的模样,媳妇说要不就叫它“小白“吧,母亲没说话。

但是,从那以后小白趴的地方多了一只缺了口的陶瓷碗,每天吃完的剩饭剩菜母亲都会倒在里面。

进入到深秋,天气一天天变冷,小白趴的地方又多了一堆破旧棉絮堆成的窝,我知道这些事情只有母亲才会做。

吃住都安顿好了,就这样小白算是在我家正式落户了。

不过,小白还是不能进门。

小白和我

小白有着大部分农村狗的“自来熟“,给东西它就吃,你唤它,它就摇摇尾巴跑到你跟前。它算不上聪明,但是对家里很忠心,很快小白就融入了我的家庭。我和小白没见过几面,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另一个城市上班, 偶尔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不过小白对我一点也不陌生。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从外地回来,媳妇开着车去接我。回来的时候汽车驶过村头,看见小白和狗伴在路边的草里打滚疯玩,汽车从它身边经过,它警觉的盯着车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低下了头自顾自玩耍。

在距离家还有200米的拐弯处,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后视镜,让我意外的是,刚刚还在和狗伴在草里打闹的小白,竟然朝我的车奔来,很明显它认出了家里的车。

因为乡间小道,我让媳妇放慢车速,只见它咧着嘴,四脚甩开,用力朝车狂奔过来,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像是从小小的荧幕里放映出的镜头,那画面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等到下车,小白绕着我的双腿又是哈气又是乱闻,我想任何一个养狗的人,此刻心里多少都有些欣慰。

小白立功

“小畜生没白养,还会捡钱包哩”,母亲在视频那头绘声绘色的和我描述小白立功的经过。

前几天媳妇要注册某银行软件,到了上传身份证那一步,这才发现好久不用的身份证不知道扔在什么地方,只依稀记得和几张银行卡放在棕色的小卡包里。

接下来的一两天,媳妇又是趴在地上、又是挪床、又是搬桌子,翻箱倒柜,但就是不见钱包影子。不过这个过程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倒是找到充电头、硬币、耳机、孩子的小汽车……乱七八糟的这些。

最后实在找不到了,绝望之际想着身份证能不能自己出来,又等了几天,然而钱包并没有如她所愿,媳妇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前一天晚上还和我商量,实在不行只能补办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去河边清洗拖把,看到小白在汽车后轮那儿,用两只前爪在水泥地上扒拉什么,嘴里还发出“哈哧、哈哧”的声音。母亲觉得奇怪,走上前去细细观瞧才发现原来,农忙季节经常门前会有大型卡车收割机,重压之下,水泥路面已经出现了裂纹,有几道在裂纹年深日久,变得愈来愈深。而在其中一条的裂纹里,竖着的就是老婆一直在找的卡包。

事后媳妇这才恍然大悟,应该是某次下车的时候恰好吧钱包掉落在水泥路的裂缝中。

母亲觉得稀奇,认为这是小白找到了钱包,以前只从电视里看到别人家的狗如何聪明,没想到今天这种事也有幸发生在我家。到了晚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在我听来,可能在小白的嗅觉感官中它第一次闻到这种皮制的气味,觉得这个东西奇怪罢了。

母亲没理我这茬,接下来的几天又陆续把这件告诉了周遭四邻。我知道母亲心里已经开始逐渐接受小白了。

小白怀孕了

刚收留的时候母亲也问过我,“这狗是公的母的?”

干甚么?

这要是母的以后怀孕了,到时候生下一堆小狗怎么办?

“那我哪会看”

“你把它领过去让隔壁的李大爷看看,他养了一辈子狗。

带着小白走到李大爷家,他正眯缝着眼躺在躺椅上听收音机里的黄梅戏,左手拿着烟,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余4根手指在躺椅扶手上敲着节拍。

我走到跟前尊了声“大爷“,说明来意后,李大爷从躺椅上斜着脑袋瞧了瞧小狗问:

“不咬人吧?”

“不咬人”

“好,不咬人的狗好。”

说罢,李大爷一边恨着小曲,一边慢悠悠用的两只枯柴般的手臂往后一撑,佝偻的身体慢慢起身,待到坐稳后先是把手上的香烟轻轻放到桌角边,然后顺势弯下腰,轻轻的唤着眼前的小狗,小白走向前试探性的向前闻了闻,正当小白转身准备离开,屁股斜对着大爷的那一瞬间,李大爷猛的发力,一把抓住小白的一只后腿,然后用力一拖拖到跟前,小白就这样被它擒住了,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哀嚎,就是跑不开。

我站在旁边李大爷一连串老练的动作让我吃惊,别看快80的人了,瘦的像个电线杆子,捉起狗来一点不含糊。

待控制住小白,李大爷又眯起眼,用另一只手开始从小白的前腹部慢慢往后缕,直到缕到小白的后腿根。

然后把狗往地上一扔,也不洗手,顺手拿起桌角的那支烟,再看那支烟几乎没怎么燃。

“好家伙,古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今有李大爷点烟辩雌雄!”我心想。

李大爷长吁一口气,然后用力嘬了一口烟,但是不见吐烟。

“母的”,大爷目不斜视,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的说,这时烟气这才从鼻子、嘴里冒出来。

说完之后,又慢悠悠的倒到躺椅上,哼起小曲。

“哎,母的,估计我妈不会要它了”

为什么?

母的要下狗,到时候又送不掉。

哈哈,不妨事,到时候下了狗送到我这里来。

一般狗狗长到10个月左右会出现性成熟表现,一岁的狗就可以配种了。农村的狗在这方面无师自通,在我家了呆了两个多月,小白也迎来了成人时刻。

在细细观察了几天后,终于在一个晚上母亲和我说:小白怀孕了!

“这么快,谁干的?”

母亲白了我一眼,没理我:“生下来小狗你回来把我处理掉啊!”

“实在不行就送给李大爷吧,他当时答应我的。”

“他的话你也信?因为养狗他那老太婆没少和他打架。有一次我们还去拉架的,老太太撂下一句狠话,这个家里除了我死了,你再养狗。你上次去他家看到小狗了吗?

母亲一通说,怼的我哑口无言。

虽然母亲嘴上嫌弃小白是个累赘,但是每次家里吃骨头汤都会给它的破碗里倒满。为了给它补充营养,媳妇还特意去网上买了狗粮和一些临期的火腿肠、罐头。看起来寒碜,但这个在我家的已经算的上是最高的待遇了。

终于在20年的年末小白一下生了4小只,其中3只浑身黑毛,另一只是个黑白斑点狗。看起来它们的父亲应该是只黑狗。

小白死在了大年三十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爆竹的惊吓,从大年三十中午开始小黑就变得很躁动,甚至有点疯癫的在家里窜来窜去。接近傍晚放烟花爆竹的人家越来越多,索性就看不到小白的影子了。

大概是因为害怕,躲到哪个角落里了吧?因为年底家里的事多,我也没多想。

到了晚上周遭开始星星点点放起烟花,我抱着女儿站在外面抬头欣赏。无意中瞥见狗窝里只有4小只,小白不在窝里,而且中午倒的狗粮一点没少。

看完烟花带着女儿准备上楼看电视,看到小白独自趴在楼梯下的阴暗的角落里,我轻声唤它,它冲我摇摇尾巴,但没起身。

看它可怜的样子,我担心它没吃好,把女儿送上去之后,又特意剥了一根火腿肠喂它。它像往常一样狼吞虎咽,让我觉得 “嗯,应该还好”。

大概晚上11点半左右,为了守岁,我还和女儿躺在沙发上看佩奇,忽然我隐约听到沉重的上楼步伐,越来越近。直到声音逼近,我转头看向门口,母亲正好出现。然后脸上挂着大年三十本不该出现的悲伤对我说:“小白死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坐起身子和母亲反复确认了3遍:是我们家的小白吗?是小狗小白吗?已经死了吗?

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我随母亲匆忙下了楼,就在门前的水泥路上,旁边已经站了两个邻居。

小白侧身倒在从嘴角渗出的血泊中,空中爆裂的火光,像是相机的闪光灯,忽明忽亮,一遍遍把它的样子在我眼前定格!

我呆呆的盯着地上的小白,距离我喂它生前最后一根火腿肠不足1个小时,我的手心甚至还残留着火腿肠的肉香。原来不仅是人,有时候人与动物间离别也会这么突然,我生平第一次从巨大的喜悦跌落到巨大的悲伤中。

母亲和旁边邻居大声议论,隐约听到:

“是汽车撞得,刚刚有辆车开的好快往西边去了”

“今天这个日子把人家狗撞死了,真是造孽啊”

“窝里还有4只小狗呢,哎”

“砰、砰、砰” 大概是到了0点,周遭的人家应该开始了庆祝新年了,密集且巨大的爆竹声淹没了一切,也把我从复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我抬头看着绚烂的烟花,天上是新年来临的美好,地下是阴阳两隔的惨剧。

直到现在我仍不懂,为什么偏偏会是大年三十晚上?为什么偏偏在中国的大地上都在欢庆的时候,让我接受这样一个残忍的消息。

今年看到小策导演的一个短片里面人物三炮对小孩说的一句台词:

人生就是不断的失去,失去童年、失去青春、失去爱情、失去亲人,直到失去我们的生命。

人生在于体验无关乎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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